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這是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的一首抒情杰作。詩寫于神宗熙寧八年(1075)二月,他再次入相的赴京路上、泊船瓜洲古渡之時。瓜洲,在今江蘇揚州邗江縣長江之濱,隔江與古代名城京口(今江蘇鎮江)遙遙相望。自六朝以來,它就是金陵(今南京,宋時稱江寧)的一大門戶。大運河開通后,它更是由江入河、通往中原的必經之地。王安石從十七歲起就住在江寧秦淮河畔,考中進士后又曾任過江寧、常州(今屬江蘇)的地方官。他熟悉江南,熱愛江南,把江寧視為自己的第二故鄉。熙寧八年他恢復了相位,告別江寧,取道瓜洲,由大運河北上汴京(開封)。這次復相,意味著對他前期改革的肯定,意味著他將能在神宗的支持下刷新政局、開創新機了。此時此刻,一種將要為國家一展雄才的歡娛充溢著他的整個身心;然而,他畢竟是一位身歷風霜的政治家,對前程并不抱有幻想,倒不乏絲絲愁緒、隱隱耽憂。就在這種明快而不飄浮,歡樂而不放縱的情感基礎上,在他長期的江南生活的土壤中,誕育了這首小詩。
京口瓜洲,一水相連,泊舟其間,置身于茫茫白水、寥廓江天之中,放眼四望,思緒翱翔。當王安石把目光投向來路時,數重山的那邊,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第二故鄉:鐘山,即紫金山(這里是江寧的代稱)。哦,那水繞山環的金陵,多么地撩人情思!久立船頭,清風拂拂,讓人周身和暢。縱目處,詩人發現,江南大地,春風過處,已是染上了一片新綠。綠,是生命的使者、希望的使者,她的到來,宣告冷寂蕭條的嚴冬已過,萬物爭春的時節已經到來,這怎能不讓詩人無比激動!但愿春風伴我,早入京華,待到事功有成,在明月清輝之下——啊,久立船頭,不知不覺間已是紅日西沉,月華滿天了——我將回到這里,回到鐘山,回到綠的懷抱之中;萬一事功遇阻,那么,山林綠野正是我最好的歸宿,但不知這個日子又將在何時來到。
本詩短小,用語也極其淺近,但在王安石的精心調配之下,看似平淡的字眼,竟涵蘊了無窮的情致。“一水”、“只隔”,便把京口瓜洲江寧之間開闊的地理空間勻聯成一片異常親近的心理畫面,既曠遠,又寧一,與作者的心境貼合為一了。“又綠”的“又”,“何時”的“何”,分別是朗讀后兩行詩句的語音重點。一個“又”字,便托出了詩人捕捉到早春信息時的滿腔喜悅;一個“何”字,又活活畫出了詩人低頭思忖、叩擊心靈、預卜歸期的遐想情態,寫得靈動而不滯著,情思悠遠而不低沉。
作者又是一位丹青妙手,他善于用純凈的畫面運載其悠然情思諧調地契入讀者的心田。試瞑目一想:京口瓜洲與鐘山之間,一水相連,數山點染,這是怎樣素潔的一幅長卷!在這個底色上,一陣春風,又敏捷而歡快地刷上了一層嫩綠,這又給人們帶來多少新奇的喜悅!然后,作者又似乎不經意地把這整個畫幅置于皎皎月華之中,讓山光、水色、人影、輕舟,都融合為清明朗潔的一體,這又多么地惹人心馳神往!
最后,補充說明一下:王安石久居江南,卻能始終保持對于綠的敏感而濃烈的詩情,他是捕捉綠的一位精靈。他曾在江寧鄰居湖陰先生的壁間寫詩一首,其中有“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的名句,是歌詠綠的。本詩中,他曾試用過“又到”、“又過”、“又入”、“又滿”等詞,最后還是選定了“又綠”一詞。綠,是這樣地沁入心脾,使作者如此傾心,不是偶然的。無形無隱的春風借這個綠字,化成了有形有色的畫,真是妙奪天工。順適淺近的語感使人產生一種妙句天成、順手拈來的錯覺,其中原是有深厚的生活積累與千錘百煉的文字功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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