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忱·吊白居易》原文與賞析
李忱
綴玉聯珠六十年,誰教冥路作詩仙?
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無為字樂天。
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
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愴然。
李忱即唐宣宗,他即帝位后,“精于聽斷”,國家得到治理,“十余年間,頌聲載路”,史稱“雖漢文、景不足過也”。宣宗不僅具有政治才能,也頗愛好詩歌。“每曲宴,與學士倡和,公卿出鎮,多賦詩餞行” (《全唐詩》)。他對白居易尤為敬重。據唐代孟棨《本事詩》:“白尚書姬人樊素,善歌; 妓人小蠻,善舞。嘗為詩曰: ‘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年既高邁,而小蠻方豐艷,因為楊柳之詞以托意,曰: ‘一樹春風萬萬枝,嫩于金色軟于絲。永豐坊里東南角,盡日無人屬阿誰?’及宣宗朝,國樂唱是詞,上問誰詞,永豐在何處,左右具以對之。遂因東使,命取永豐柳兩枝,植于禁中。白感上知其名,且好尚風雅,又為詩一章,其末句云: ‘定知此后天文里,柳宿光中添兩枝。’”但就在宣宗即帝位后五個月,即會昌六年八月,七十五歲高齡的白居易不幸溘然長逝,宣宗不勝悲悼,以一往深情,寫下了這首《弔白居易》。
詩篇一開始就對白居易的詩作推崇極高,對詩壇上這顆巨星的隕落表示了深切的惋惜之意。“綴玉聯珠六十年”,是說白居易在詩歌創作中經歷了漫長的歲月,獻出了畢生的精力。現存白居易詩中最早的一首是《賦得古原草送別》,為應考習作,作于貞元三年(787),時年十六,到會昌六年(846)逝世,正好六十年。其實,據白居易《與元九書》所說,“及五六歲,便學為詩”,則他的詩歌創作活動尚不止六十年。象他這樣很小就從事詩歌創作,一生長期堅持不懈的詩人,在唐代和唐代以前的歷史上也并不多見。詩中說“六十年”,滿含著贊嘆之意。特別是以珍珠、美玉來比喻他的詩,不僅對他幾十年的創作成績給予了充分的肯定,而且表示了由衷的贊美。像這樣一位成績斐然的偉大詩人,忽然辭世,怎不叫人萬分痛惜呢?所以下句接著說,“誰叫冥路作詩仙?”上一句平平敘起,這一句即以問句承接,其中充滿著痛悼的激情,蘊藏著豐富的含義。一方面,表現出作者對老臣的依依不舍之情: 自己剛即帝位不久,正要利用萬機之暇,來和這位敬仰已久的老詩人切磋詩藝,誰知竟然來不及見面,就奄然去世了。“誰教”二字,飽含著對突然逝世的驚愕,和對老臣的無限愛惜。另一方面,作者也隱然以白居易的“知音”自命,表現出對偉大詩人的理解和愛護。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談到自己“連朝接夕”地勤苦作詩時說: “知我者以為詩仙,不知我者以為詩魔。”作者在詩句中明確肯定他是“詩仙”,就說明自己對白居易畢生勤苦作詩,以充分發揮詩歌對政治教化的作用,是完全理解的,而且是欽佩和贊揚的。這種理解,出自帝王之心,并形之于文,真是難能可貴。
中間兩聯,作者從老詩人的思想性格和詩歌成就兩個方面,作了極為中肯的評價,字里行間洋溢著深情厚愛。
“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無為字樂天。”這一聯著重在贊揚白居易不計名利、隨遇而安、樂觀曠達的思想性格。上一句使人聯想到白居易年青時謁見成名詩人顧況的情景: “樂天未冠,以文謁顧況,況睹姓名,熟視曰:‘長安米貴,居大不易。’及披卷讀其《芳草詩》(按即《賦得古原草送別》),至‘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嘆曰:‘我謂斯文遂絕,今復得子矣,前言戲之耳。”(《全唐詩話》卷二)同時,也使人聯想到詩人一生多次遭貶、坎坷終生的情景,他象浮云一樣,飄然不定,但又無處不悠然自得,專心從事詩歌創作。這是什么原因呢?下句接著說,是因為他認識到“無為”是自然的規律,以“樂天”為字而自勉。“無為” “知足”思想,是道家思想的核心,也是李唐王朝極力提倡的思想。而白居易一生特別是后期,處在宦官專權和牛李黨爭的激烈的政治漩渦之中,更感到消極處世、避禍全身的必要。因此,他在仕途中不汲汲于進,而志在于退。陳寅恪先生在《白樂天之思想行為與佛道關系》中說,白居易“外雖信佛,內實奉道”,其思想“一言以蔽之曰‘知足’。‘知足’之旨,由老子‘知足不辱’而來。蓋求‘不辱’,必知足而始可也”,此為“樂天安身立命之所在”。這一聯對白居易的思想分析得十分深刻,但這種“分析”卻不是發抒議論,而是客觀地寫出他的名和字,構思十分巧妙。兩句對仗工穩,絕無造作之痕,真是天然妙合。
“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這一聯著重贊美白居易在詩歌創作上取得的非同一般的巨大成就。不過,這種贊美卻不是泛泛評論,而是挑出他的兩篇代表作,進行形象而高度的概括。《長恨歌》和《琵琶行》,是白居易詩歌中最負盛譽的兩篇敘事長詩,它們以曲折婉轉的層次,細致生動的描寫,平易精妙的語言和含蓄深刻的思想,在當時和后世,產生了巨大而深遠的影響。雖然篇幅較長,但不少人卻能背誦和歌唱。《與元九書》中說: “及再來長安,又聞有軍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夸曰:‘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妓哉?’由是增價。”其流傳情況,于此可見一斑 詩中說“童子解吟”,則成人和文人學士更不論矣;而“胡兒能唱”,則國內的傳唱就更為廣泛了。并且,白居易的敘事長詩都能如此廣泛流傳,那么,那些為數極多的精致的短章,如《新樂府》、《秦中吟》之類,就自然也膾炙人口了。
在對白居易的思想、詩歌作了評價之后,作者在最后一聯中,以滿腔激情,對全詩作了總括性的結束,流露出悠遠無盡的哀思。“文章已滿行人耳”,好像是對逝者的安慰。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說: “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仆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每有詠仆詩者。”作者在這里點到此事,寄托深沉的哀痛。因為詩人的作品至今仍然廣泛地傳唱人口,每當作者聽到所唱詩歌的時候,就自然想到了溘然逝去的偉大詩人,所以最后說“一度思卿一愴然”,心中充滿著無窮的凄愴之情。這一句與“誰教冥路作詩仙”相照應,把作者的思念之情和悲悼之意,表達得更為深入,充滿著動人的情意。
這首詩在風格上,與白居易的詩歌十分相似,平易淺切而又精妙異常。特別是那種親切藹然的氣度,尤為感人。按理說,凡帝王悼念臣下的詩文,居高臨下,容易寫得矜持做作,但此詩卻迥然不同,如友人存問,如親朋相弔,娓娓動人。這原因,首先是由于他的性格比較平和。《舊唐書》說他“與群臣言,儼然煦接,如待賓僚,或有所陳聞,虛襟聽納”,表現出謙遜的態度。其次,他在即位之前的艱難處境與白居易的坎坷經歷頗有共通之處,二人深自韜晦的思想又很接近,這就使得他能更好地理解白居易,生發出更多的同情之心,因而寫得情真意摯,讀來親切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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