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辭賦文學發展概況·荀況·賦(五篇)
一(禮)
爰有大物,非絲非帛,文理成章。非日非月,為天下明。生者以壽,死者以葬,城郭以固,三軍以強。粹而王,駁而伯,無一焉而亡。臣愚不識,敢請之王。王曰: 此夫文而不采者與? 簡然易知而致有理者與?君子所敬而小人所不者與? 性不得則若禽獸,性得之則甚雅似者與? 匹夫隆之則為圣人,諸侯隆之則一四海者與? 致明而約,甚順而體,請歸之禮。禮。
二(知)
皇天隆物,以示下民,或厚或薄,常不齊均。桀、紂以亂,湯、武以賢。涽涽淑淑,皇皇穆穆,周流四海,曾不崇日。君子以修,跖以穿室。大參乎天,精微而無形。行義以正,事業以成。可以禁暴足窮,百姓待之而后寧泰。臣愚不識,愿問其名。曰: 此夫安寬平而危險隘者邪?修潔之為親而雜污之為狄者邪?甚深藏而外勝敵者邪?法禹、舜而能弇跡者邪?行為動靜待之而后適者邪?血氣之精也,志意之榮也。百姓待之而后寧也,天下待之而后平也。明達純粹而無疵,夫是之謂君子之知。知。
三(云)
有物于此,居則周靜致下,動則綦高以鉅。圓者中規,方者中矩。 大參天地, 德厚堯、 禹。精微乎毫毛, 而大盈乎大㝢。 忽兮其極之遠也,攭兮其相逐而反也,印印兮天下之咸蹇也。德厚而不捐,五采備而成文。往來惛憊,通于大神,出入甚極,莫知其門。天下失之則滅,得之則存。弟子不敏,此之愿陳,君子設辭,請測意之?曰: 此夫大而不塞者與? 充盈大宇而不窕,入郄穴而不偪者與?行遠疾速而不可托訊者與?往來惛憊而不可為固塞者與? 暴至殺傷而不億忌者與? 功被天下而不私置者與?托地而游宇,友風而子雨。冬日作寒,夏日作暑。廣大精神,請歸之云。云。
四(蠶)
有物于此,㒩㒩兮其狀, 屢化如神, 功被天下, 為萬世文。禮樂以成,貴賤以分。養老長幼,待之而后存。名號不美,以暴為鄰。功立而身廢,事成而家敗。棄其耆老,收其后世。人屬所利,飛鳥所害。臣愚而不識,請占之五泰。五泰占之曰: 此夫身女好而頭馬首者與?屢化而不壽者與?善壯而拙老者與?有父母而無牝牡者與?冬伏而夏游,食桑而吐絲,前亂而后治,夏生而惡暑,喜濕而惡雨。蛹以為母,蛾以為父。三俯三起,事乃大已。夫是之謂蠶理。蠶。
五(箴)
有物于此,生于山阜,處于室堂。無知無巧,善治衣裳。不盜不竊,穿窬而行。日夜合離,以成文章。以能合從,又善連衡。下覆百姓,上飾帝王。功業甚博,不見賢良。時用則存,不用則亡。臣愚不識,敢請之王。王曰: 此夫始生鉅其成功小者邪? 長其尾而銳其剽者邪? 頭铦達而尾趙繚者邪? 一往一來,結尾以為事。無羽無翼,反覆甚極。尾生而事起,尾邅而事已。簪以為父,管以為母。既以縫表,又以連里。夫是之謂箴理。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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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選自《荀子集解》卷十八。
據班固《漢書·藝文志》著錄荀子有賦十篇,而存世僅以上五篇,即:《禮》、《知》、《云》、《蠶》和《箴》等。各篇排列次序是原有的,序號為選者所加。五篇之后,原來還有“詩”兩段文字,可能是獨立的篇章,不是賦篇之末篇,故從略不錄。
在先秦諸子文章中,赫然以“賦”名篇者,唯荀子一人,此前無先例。故此,后世探尋我國辭賦文學源頭時,往往找到了荀子之賦,稱之為我國賦文的二祖之一。為使讀者了解先秦源頭賦文之原貌,特將其現存作品全部收錄于此。為了節省篇幅,擇其中三篇予以解說。
賦,是一種新創的文體。本篇包括荀子的五篇作品,每篇描寫一件事物,采用問答方式,于篇末才點出它的名稱,具有獨創風格。荀況
一(禮)
爰有大物,非絲非帛,文理成章。非日非月,為天下明。生者以壽,死者以葬,城郭以固,三軍以強。粹而王,駁而伯,無一焉而亡。臣愚不識,敢請之王。王曰: 此夫文而不采者與? 簡然易知而致有理者與?君子所敬而小人所不者與?性不得則若禽獸,性得之則甚雅似者與? 匹夫隆之則為圣人,諸侯隆之則一四海者與? 致明而約,甚順而體,請歸之禮。禮。
一、詮詞釋句:
爰與大物——爰,同“曰”,發語詞,無義;一說,于此,亦通。大物,此為暗指“禮”。因為古人認為事之大者,莫過于禮。
文理成章——語本《禮記·三年問》。孫希旦《集解》:“文謂文章;理,謂條理。”一說,文理,也指文貌,即威儀。荀子在《禮論》中曾云:“文理繁,情用省,是禮之隆也。”這是說,有文理,禮即崇。
粹而王等三句——作者征引自己著作《王霸》。粹,《廣雅·釋言》:“粹,純也。”而其引申義則較為繁雜。如在此賦中的這個“粹”字,在他的其他作品中也多有出現,釋義不盡相同。在《非相》中云:“粹而能容雜”。《注》曰:“專一也”。在《王霸》中:“粹而王”,注曰:“粹,全也。”又在《性惡》中云:“析速粹孰而不急”,《注》曰:“所著論甚精孰也。”此當取“全”義,因為他在《非相》中說過“粹而能容雜”,也即“全”的意思,駁,即雜而不純。伯,通“霸”。
文與采、與者與——文,指文理。采,即色彩。與,通“歟”,疑問詞。“者與”,即,是不是?
致與不——致,與“至”通假。不,同“否”。
雅似與一——雅,正也。似,語助,無義。一,即統一。
至明而約——甚為簡明而扼要。
甚順而體——很合乎理,而又能身體力行。
二、略述大意:
在這里有一重要大物,既不是絲,也不是帛,而是由文理譜成的規制與品節;既非太陽,也不是月亮,而它能照亮天下。它還能使生者得以長壽,死者得到安葬,城郭得到固守,三軍得以雄強,只要有了這種精粹而周全的規制,就能尊王于天下,實行既純又雜的治世之道,就可稱霸于諸侯,誰擁有了它,誰就能強國隆邦。臣下愚拙,只知其功,卻不知其名,敬請吾王解之。
王答道:這個么,是不是那種有文飾而又不至華麗的東西?是不是言事喻義,通俗易懂,而又具有很深的道理?是不是說,人之本來情性得不到改造,就如鳥獸一般,得到了改造,則成為雅正之人(因為荀子主張“性本惡”,認為“本性善者,偽也”)?是不是一個人能做到明仁義,知法正,匹夫也可變圣人? 而一個諸侯能夠尊崇仁義,推行法正,就可統一四海?這種極明而簡約,甚順而身體力行的,均是易知易行之事。這應歸之于“禮”。
三(云)
有物于此,居則周靜致下,動則綦高以鉅。圓者中規,方者中矩。 大參天地, 德厚堯、 禹。精微乎毫毛, 而大盈乎大㝢。 忽兮其極之遠也,攭兮其相逐而反也,印印兮天下之咸蹇也。德厚而不捐,五采備而成文。往來惛憊,通于大神,出入甚極,莫知其門。天下失之則滅,得之則存。弟子不敏,此之愿陳,君子設辭,請測意之? 曰:此夫大而不塞者與?充盈大宇而不窕,入郄穴而不偪者與?行遠疾速而不可托訊者與?往來惛憊而不可為固塞者與?暴至殺傷而不億忌者與? 功被天下而不私置者與? 托地而游宇,友風而子雨。冬日作寒,夏日作暑。廣大精神,請歸之云。云。
物——這里的“物”,暗指“云”。
居則周靜致下——居,停留。周靜致下,是說彌漫于地面上。
動則綦高以鉅——動,流動。云漂浮于天空之狀。綦(qí其),極,甚。綦高以鉅,是說,巨大云層籠蓋于高空。
大盈王大㝢——大盈,即充盈。大寓,即太空、宇宙。寓,即“宇”之古體字。
忽、極、攭——忽,飄忽不定之貌。極,至,所到之處。攭(lì例)同“劙”,分割;散開。此二句是說,云流運之狀,有時飄忽至極遠之處;有時分割成片、成塊,相奔相逐,而后還之于山。反,旋轉,往還。
印印與咸蹇——卬卬(áng昂)原指氣極軒昂之貌,此指高盛的樣子。咸蹇(讀作攓,qiān千)取也。這句說,因云盛而雨,天下都得到了潤澤。
不捐與惛憊與大神——捐,舍棄。不捐,堅而不棄。惛(hūn昏)憊,昏暗不明。憊,疲極曰“憊”。人困目也昏暗。大神,原指顯赫之神,引申為能變動制裁萬物者亦曰大神。
極、測意——極,讀作“亟”,迅速。意,猜度。一說,意,志也。非是。測意,即猜測之意。
不塞與不窕——前者是說不可塞進,因云氣無實。后者是指沒有間隙。窕(tiǎo條上),間隙,不充滿。
郄穴與不偪——郄同“隙”。郄穴,即空曠之洞穴。偪(bi逼),是“逼”的異體字,意指狹窄。不偪,寬大。
托訊與暴至殺傷與不億忌——此“訊”指書問,書信。托訊,言云之行遠疾速,不可依托。暴至殺傷,是說云復成驟雨狂風,雷電交作,殺傷萬物。不億忌,毫不遲疑。“億”,讀作“意”,疑忌也。
不私置——此“置”為“德”之借字。不私置,是說沒有厚薄之分,一視同仁。
友風與子雨——云隨風而來,故稱“友風”;雨自云下,故說“子雨”,由云生雨也。
二、略述大意:
在此有一種東西,在靜止停留時,則彌漫于大地之上;在流動時,則張巨大層塊籠蓋著高空。它按照自己要求,要圓的渾圓,要方的正方。它還參與天地生變萬物,其德厚于堯、禹兩位圣君。說它細微,有如毫毛,說它廣大,則充盈于整個寰宇之上下四方。它變化無窮:有時以巨大狀塊飄至極遠的天邊,有時則分割、分散成塊成片,相奔相逐,而后又返還峰巒之間;當它盛聚一塊時,往往變幻成雨,使天下都得到了潤澤。對于萬物,它不管是美是惡,都不捐棄,并編織五采成為黼黻文章。它往來時,昏暗難明,其法力之巨,有如大神,萬物都將受其主宰,真是變化莫測。出門入門,都是行跡匆匆,極為神速難測。如果一天失去了它,天下則將滅亡;如得到了它,那天下就能生存下去。我本人生來不聰敏,只能陳述此事,但不悉其知,還望君子設辭猜測其意。
君子答道:是否說它體大無實而沒有間隙可塞?是否說它彌漫整個寰宇,或者讓它進入洞穴,也不會有狹窄之感?是否說它行動又快又遠,若有什么書問卻不可依托于它?他雖然往來晦暝掩蔽了萬物,若使其牢固地蔽塞著卻又不可能。但在發暴時,雷霆震怒,狂風驟雨,大規模地殺傷萬物,他是毫不遲疑的,非常堅決果斷。不過,它使天下同被其功,沒有什么厚薄之分,而是一視同仁,他常常依托大地大游寰宇,它與風并行,宛若友朋;雨因它而生,有如其子。在冬天它凝寒,在夏天它蒸暑。這種至精至神的通變精神,唯有“云”可當此說。
五(箴)
有物于此,生于山阜,處于室堂。無知無巧,善治衣裳。不盜不竊,穿窬而行。日夜合離,以成文章。以能合從,又善連衡。下覆百姓,上飾帝王。功業甚博,不見賢良。時用則存,不用則亡。臣愚不識,敢請之王。王曰: 此夫始生鉅其成功小者邪? 長其尾而銳其剽者邪?頭铦達而尾趙繚者邪?一往一來,結尾以為事。無羽無翼,反覆甚極。尾生而事起,尾邅而事已。簪以為父,管以為母。既以縫表,又以連里。夫是之謂箴理。箴。
一、詮詞釋句:
有物——有一個東西,此暗指“箴”。箴(zhēn珍),同“鍼”,即“針”。
山阜與穿窬——山阜為鐵礦所在,針乃鐵制,故言“生于山阜”。阜,土山。穿窬(dòu豆),窬,通“竇”,門旁小戶。此指孔穴。穿窬,即穿洞。
合離與文章——合離,即說讓原本分離者相合,使零散聯結在一起。文章,美好的文章也由若干字詞句連綴而成的。
以、從、衡——以,同“已”,既也。從,“縱”的借字。衡,通“橫”。
不見賢良——見,顯示。是說不張揚、不居功。
始生鉅之句——始生鉅,即指制針之鐵,其體巨大。成功小是說制成“針”,屬于小。小針自巨鐵中生出。
長其尾句——這指“線”,針孔穿線成了一長尾。“銳其剽”(biǎo表),末梢,稱“剽”。此指針尖,銳利。
頭铦達與尾趙繚——铦(xiān先),鋒利。铦達,銳利而順達。趙繚,繚,圍繞、纏繞。趙繚,即“棹繚”。(趙,讀作“棹”)是說長而可繞也。
結尾與甚極——結尾,即尾結,針穿線后打個結兒。甚極,此“極”,讀作“亟”,迅速。
尾生與尾遭——尾生,指針穿上了線。尾邅(zhān沾),針上的線可回繞盤旋。遭,轉也。
簪以為父與管以為母——簪,形如針而大,故言“簪以為父”,管,藏針之物,故說“管以為母”。
二、略述大意
有一樣東西,生長在山巒間,處所卻在堂屋。它并無睿智大巧,然而善于制作衣服;它不盜不竊,卻總是穿洞而行;它日夜忙于聯結縫合之事,又能綴成綺麗文章;它既能“合縱”,又善“連橫”,南北馳聘,東西闖蕩;它還能撫下覆育百姓,又能崇上修飾帝王。真是功業浩博,而又不張揚、不居功。常用它,則可長存;棄置它,就會毀亡。臣子知淺不識其名,謹請吾王解答。
王答道:這個東西是否用材巨大,而成才甚小?是否它尾巴曳長,而其梢頭則尖而銳?它的頭部銳利而順達,它的尾部卻長而可繞?它的一來一往,將線尾打一個結,就開始了走線;它既沒有羽毛,也沒有翅膀,但翻來覆去卻行動快速。當它在尾部穿上了線,它的事業就開始了,及至尾線加以盤旋回繞時,其業就結束了。它的形體似簪而小,所以稱“簪”為父;它收工藏人管中,所以稱“管”為母。它能縫制外服,又能聯制內衣。這個就是所謂針之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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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里,我們雖然只具體選講了五篇中的《禮》、《云》和《箴》三篇,但從存世的五篇荀賦的整體觀察,其作品的特色卻已顯露了出來。主要有以下幾點:
一、在題材、內容上,具象與抽象兼容并蓄
在五篇作品中,主要選取了云、蠶、針等具體可觸的物類作為自己的賦文的描寫對象;同時,也不排斥抽象性較強的事類概念如“禮”與“智”等。為其撰作賦文。因此可知,留存的荀況賦作雖然不多,但卻涵蓋了天上地下、自然、社會和生物無生物,以及大事小物等各方面、各層次的題材與內容,其收羅于自己賦體范疇之中的東西,不能算不廣泛。
二、在文辭體式上,既打破四言壟斷,也不受騷體格局的約束
在各篇文章中,雖然尚存若干四言句,但全篇卻屬于雜言體。在多數情況下,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言的各種句型,交錯出現,最長之句達到十一或十二字之多。這樣,不受傳統句型所囿,行文完全自由;其篇幅,也不拘長短,視需要而定,比如《云篇》比《禮篇》幾乎要大一倍;在駢散關系上,也盡量單行散化,參差成章,行文灑脫自如。
三、表達藝術上,體物窮形,鋪張揚厲
賦體文的表達藝術,當然采用“賦法”,此乃賦體文的基本手段。荀賦即使處于肇始階段,但已經顯示了這個特色。不管所取的題材如何,是大自然的云,或人類社會的“禮”或“智”;不論是有生物的“蠶”,還是無生物的“箴”,所用之法,都是“鋪張揚厲”的。它在具體敘述中,盡量狀物寫形,即使抽象性較強的“禮”與“智”,也盡量予以物化、具象化或擬人化。這使內容的特質由形象鋪陳中顯露出來,盡可能讓詩的抒情性向文的體物性轉變。在具體行文中,還將戰國縱橫家的游說辭中的問答式對話,及其辭風引入自己的賦中。這些,對后世賦體文學的發展,影響至大。
四、在用韻格調上,略同《詩經》,偶而夾留騷體的“兮”字
五篇作品,篇篇注重用韻,但韻式無甚規則。有的句句押韻,有的隔句押韻,也有的隔數句始一押,而其中以隔句押為主式。荀賦的《云篇》與《箴篇》均是適例。它們大都依戰國時代三十韻部進行用韻的。如《云篇》中的鉅、矩、禹、寓和遠、及、蹇(攓)等,均為腳韻的韻字;其中后邊三韻字,落在虛詞“也”的前邊,稱為“虛字腳”,也稱“富韻”。因為虛字本身就可押韻了,但同字押韻尚感不足,故在前邊加一韻字,成為“兩字腳”。然后,換上另一韻部,即:文、神、門、存、陳等韻字。經過六個排比句的連用之后,再轉韻:宇、雨、暑等。押韻方式,基本是押腳韻,其中有句句押韻,也有隔句押韻,或者隔數句押一韻,用韻較為靈活。《箴篇》用韻情況與此略同,不再贅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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