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鑒賞《兩宋詞·楊炎正·水調(diào)歌頭》楊炎正
楊炎正
登多景樓
寒眼亂空闊,客意不勝秋①。強呼斗酒,發(fā)興特上最高樓②。舒卷江山圖畫,應(yīng)答龍魚悲嘯,不暇顧詩愁③。風(fēng)露巧欺客,分冷入衣裘。忽醒然,成感慨,望神州??蓱z報國無路,空白一分頭。都把平生意氣,只做如今憔悴,歲晚若為謀。此意仗江月,分付與沙鷗。
長江萬里圖(局部)【明】吳偉 故宮博物院藏
注釋 ①勝:能夠承受,禁得起。②發(fā)興:激發(fā)意興。③不暇:沒有空閑。
鑒賞 楊炎正與辛棄疾同為愛國詞人。雖然他流傳下來的詞作不多,但都清新雋永,頗有可陳之處。淳熙五年(1178),詞人與辛棄疾同船經(jīng)過揚州,登上了鎮(zhèn)江北固山甘露寺中的多景樓,感懷傷景,不能自已,于是就寫下了這首詞。
上闋悲秋,開頭即為全詞定下了一個蒼涼的基調(diào)。秋意蕭瑟,到處是一派荒寒的景象,這種情景引起作者視覺上、心靈上的感覺就是“寒”,所以“寒眼”不是眼睛發(fā)冷,而是秋景令人內(nèi)心凄楚寒冷。而“亂”“空”“闊”總括了登樓之前所見的景色的特征:“亂”寫出了秋葉紛飛、漫天飄舞的景象,表面是寫自然之景,卻更透露出其時作者的心境,思緒不寧,所以看到落葉,才會覺得一片混亂與凋敝;“空”與“闊”則突出了天地的廣漠與寂寥,與永恒的時空相對比,人會不由自主生發(fā)一種渺小的感覺,而作者又作客他鄉(xiāng),羈旅思懷,對于這秋的蕭瑟更感到難以承受得起。但作者并不甘心讓意志就這樣消沉下去,為了激發(fā)自己的意興,他要登樓遠眺,借酒澆愁,“強呼”寫出了詞人強打精神要使自己振奮起來的努力,更突出了心緒的低沉。登上多景樓,倚欄四望,看到祖國的大好河山如同一幅圖畫,可卷可舒,而滾滾東流的長江水,波濤激蕩,好像在回應(yīng)龍魚的悲嘯,這一切使詞人激動不已,沒有工夫去體會個人傷春悲秋的閑愁離緒,美好的江山使詞人想起了國家動蕩不安的現(xiàn)狀,對國家命運的關(guān)切勝過了個人情感的糾纏,所以詞人才要說自己“不暇顧詩愁”。而風(fēng)雨露水仿佛欺生似的欺負(fù)客人,寒氣襲人,侵入衣裘,這既是指外部的氣候引起詞人身體的寒冷,同時也暗喻了一種政治環(huán)境,說明詞人在這種政治環(huán)境中感到前途黯淡,滿心失望,為下闋抒寫壯志難酬作了鋪墊。
下闋開頭的三個三字句,音聲短促,映照了詞人情緒的起落。他忽然清醒過來,意識到抗金報國的路前途多艱,于是滿腔的義憤想要噴薄而出,而這一切熱情只化作了“可憐報國無路”的感慨和遙望神州卻無計可施的無奈之舉。英雄不得其位,豪杰沉于下僚,詞人平生的肝膽義氣無人理會,只能隨著時光的流逝憔悴老去,曾經(jīng)如火的愛國之情只換來了頭上的一分白發(fā),這使他不由生出了空虛幻滅之感。于是他寄意江月,將所有的失落都托付給了在那天地之間自由飛翔的沙鷗。杜甫詩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旅夜書懷》)“沙鷗”這一形象自由飄逸,孤獨清高,恰恰是作者理想人格的化身,借沙鷗表達自己的志向,既是退而獨善的宣言,又是理想失落的安慰。
整首詞既充滿豪情,又不乏沉郁之致,在歷代登樓作品中別具一格。清代沈雄《古今詞話·詞辨》卷下曰:“每閱張于湖觀雨,辛稼軒觀雪,楊止?jié)?濟翁)登樓,無名氏望月,固不如東坡之作,陳西麓所以品其為萬古一清風(fēng)也。”(常迎春)
集評 清·張德瀛:“楊濟翁《水調(diào)歌頭》:‘可憐報國無路,空白一分頭?!^拔地倚天,句句欲活者。”(《詞徵》卷四)
水調(diào)歌頭
楊炎正
把酒對斜日,無語問西風(fēng)。胭脂何事,都做顏色染芙蓉。放眼暮江千頃,中有離愁萬斛,無處落征鴻。天在闌干角,人倚醉醒中。
千萬里,江南北,浙西東①。吾生如寄,尚想三徑菊花叢②。誰是中州豪杰,借我五湖舟楫③,去作釣魚翁。故國且回首,此意莫匆匆。
注釋 ①浙:水名,即浙江。②“尚想”句:晉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三徑就荒,松菊猶存?!雹畚搴坶涸綔鐓呛螅酱蠓蚍扼还Τ缮硗?,泛舟五湖而去。
鑒賞 與辛棄疾一樣,楊炎正也是一位力主抗金復(fù)國的有志之士,然而南宋朝廷偏安江南,不思進取,使英雄終無用武之地,于是詞人滿腹才華得不到施展,空余報國的熱情化為無奈的嘆息。再加上人生充滿了坎坷與不平,畢生漂泊,作客他鄉(xiāng),這就增添了身世之感,于是離愁別緒便使這首詞曲折深沉,委婉動人。
漁村夕照圖(局部) 【宋】 法常 日本根津美術(shù)館藏
詞的上闋重在寫離愁。一個羈旅他鄉(xiāng)的游子在日影西沉的時刻,手持酒杯,臨風(fēng)懷想,欲問西風(fēng),卻終為無語。李商隱有詩:“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樂游原》)黃昏常常用來象征人生的暮年,對于漂泊天涯的游子來說,這意味著思念和憂愁。在這個時刻把酒,暗示了對于年華流逝的無奈和歲月蹉跎的嘆惋,寄寓了很深的惆悵之感。“無語問西風(fēng)”表達了詞人內(nèi)心的矛盾,一方面想要向西風(fēng)發(fā)問,另一方面卻只能沉默不語。為什么? 因為內(nèi)心深處有許多感慨想要抒發(fā),但千絲萬縷到了嘴邊卻不知如何傾吐,只能什么也不說,這種感情的頓挫與辛棄疾的“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丑奴兒》)有異曲同工之妙?!败饺亍笔呛苫?,花色紅艷,所以問西風(fēng):為什么把胭脂都拿來做了顏料,把荷花染得這么紅? 同所有傷春悲秋的人一樣,這一問看似無理,其實都是借自然之景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哀愁。自然界的花開花謝云卷云舒自有其規(guī)律,與人本無關(guān),自然的“無情”使有情之人更增添了無盡的傷感,所以他才要問這樣的問題。而此刻放眼望去,蒼茫的暮色中,大江奔涌浩蕩,綿延千里,自己的愁思恰如這無盡的江水,萬斛不絕,它蔓延開去,彌散在天地間,使征鴻連落腳的地方都找不到。如此寫愁,使人不僅感覺到了愁之深,愁之切,而且還感到了愁的廣大與無邊,可謂比喻得妥帖生動。以上七句如同一幅水墨山水,以或濃或淡的筆墨描寫了愁情。在層層渲染之后,似不經(jīng)意的一筆“天在闌干角,人倚醉醒中”將沉浸在離愁別緒中的人輕輕托出。夜暮將至,只有欄桿一角還可看到一線天光,而此時的詞人愁緒滿懷,倚著欄桿,處在半醉半醒之間。如果人完全喝醉了,那么他會忘掉一切煩惱,卸下一切負(fù)擔(dān),讓身心處在麻醉之中;如果人完全清醒,理性會為他分憂解難,化解所有的問題,然而處在醒醉之間,欲“醉”,理智會來提醒他人生的缺憾,欲“醒”,情感又會將煩惱注入他的心中。
上闋寫情一唱三嘆,弦雖止而音不絕。下闋重在寫詞人退隱江湖的志向。開頭三句,自陳身世:多年來一直四海為家,漂泊不定,萍蹤浪影,無所依傍。接著由此生發(fā)出人生如寄的感慨,這種感慨既是由于在時空上一直處于客游的狀態(tài),亦是由于他的心靈一直找不到可以依托的家園。所以,他就渴望像陶淵明那樣歸隱田園,在行動上和精神上都結(jié)束漂泊的局面。渴望建功立業(yè),“誰是中州豪杰”,言下之意非己莫屬,然而為境況所限,只想像范蠡那樣,漁樵江渚之上,過著自由自在的隱居生活。對于國家,他仍然有著難以割舍的情結(jié),所以“故國且回首,此意莫匆匆”表達了詞人的徘徊與眷戀,忠貞愛國之情可窺一斑。(常迎春)
集評 明·卓人月:“(‘放眼’三句)愁濃則江昏,愁熾則江沸,故雁影有所不受?!?《古今詞統(tǒng)》卷一二)
清·陳廷焯:“‘放眼’以下五句,悲壯而沉郁?!l是’以下五句,忽縱忽擒,擺脫一切?!?《詞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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