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傷民病痛 不識時忌諱——說白居易《輕肥》》原文|注釋|賞析|匯評
意氣驕滿路,鞍馬光照塵。借問“何為者?”人稱“是內臣”。朱紱皆大夫,紫綬悉將軍。夸赴軍中宴,走馬去如云。樽罍溢九醞,水陸羅八珍。果擘洞庭橘,鲙切天池鱗。食飽心自若,酒酣氣益振。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輕肥》一作《江南旱》,是著名組詩《秦中吟》十首的第七首。作者在序里說:“貞元、元和之際,予在長安,聞見之間,有足悲者。因直歌其事,命為《秦中吟》。”又在《傷唐衢》詩里說:“憶昨元和初,忝備諫官位。是時兵革后,生民正憔悴。但傷民病痛,不識時忌諱。遂作《秦中吟》,一吟悲一事。”這說明了《秦中吟》的主要特點:第一,其題材來自耳聞目見、感動過作者的社會生活;第二,作者以“但傷民病痛”的激情,“直歌其事”,無所“忌諱”;第三,“一吟悲一事”,寫得很集中。正因為這樣,就惹得“貴人皆怪怒,閑人亦非訾”,而千百年來的勞動人民,則可以從中汲取改造現實的精神力量。作者在《編集拙詩成一十五卷,因題卷末,戲贈元九、李二十》一詩中說:“十首《秦吟》近正聲。”可以看出,他是把反映人民“心聲”的詩歌稱為“正聲”的。他一再聲明《秦中吟》的創作是“但傷民病痛”、“惟歌生民病”,就可以證實這一點。在封建社會里能夠做到這一點,的確是難能可貴的。
對于同情人民的詩人來說,“民病痛”本身已經可“悲”,反映“民病痛”本身,已經可以寫出好詩,但在階級社會里,“民病痛”常常是“民”的對立面造成的。因此,揭示這個對立面,就可以從矛盾雙方的強烈對比中充分地表現出社會的不合理,就可以使人加倍地感到“民病痛”的可“悲”,其作品就具有更強大的激動人心的藝術力量。《秦中吟》組詩的現實主義精神,正表現在這里。
《輕肥》這首詩,韋縠《才調集》題作《江南旱》,它正是寫“江南旱”的。“旱”這種天災,當然可以造成可“悲”的“民病痛”。詩的結尾說:“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豈不可“悲”!但細讀全詩,就可以看出這“一吟”所“悲”的“一事”,并不僅僅是由于天“旱”而“人食人”;其深刻之處在于,還揭示了與此既相聯系、又尖銳對立的另一面:“輕肥”。
“輕肥”一詞,取自《論語·雍也》中的“乘肥馬,衣輕裘”,用以概括豪奢生活。那么,詩人所寫的是什么人的豪奢生活?什么樣的豪奢生活?又是怎樣寫的呢?
開頭四句,先描寫,后點明,突兀跌宕,繪神繪色。“意氣”之“驕”,竟可“滿路”,“鞍馬之光”,竟可“照塵”,這不能不使人驚異,正因為驚異,才發出“何為者”(干什么的)的疑問,從而引出了“是內臣”的回答。“內臣”者,宦官也。宦官不過是皇帝的家奴,憑什么有“驕滿路”的“意氣”、“光照塵”的“鞍馬”?這仍然不能不使人驚異,于是自然而然地引出下兩句:“朱紱皆大夫”——這是掌握政權的;“紫綬悉將軍”——這是掌握軍權的。宦官這種腳色竟然“朱紱”、“紫綬”,掌握了政權和軍權,怎能不“驕”?怎能不“奢”?“夸赴軍中宴,走馬去如云”兩句,與“意氣驕滿路,鞍馬光照塵”前呼后應,互相補充,寫得很形象。作宦官的,居然“朱紱”、“紫綬”,值得“夸”;公然“赴軍中宴”,更值得“驕”。“走馬去如云”,就是“驕”與“夸”的具體表現。“驕滿路”的“滿”字“光照塵”的“照”字,以及“去如云”的“云”字,又以鮮明的形象表現出“赴軍中宴”的“內臣”不是一兩個,而是一大幫。
“軍中宴”的“軍”不是一般的軍隊,而是保衛皇帝的“神策軍”。作者寫這首詩的時候,“神策軍”由宦官管領。宦官們之所以為所欲為,莫敢誰何,就由于他們掌握了禁軍,進而把持朝政。詩人通過宦官們“夸赴軍中宴”的場面揭露其“意氣”之“驕”和所以“驕”,具有高度的典型概括意義。
前八句,通過“內臣”們“夸赴軍中宴”的場面主要寫“驕”,但也寫了“奢”。寫“奢”只用了五個字——“鞍馬光照塵”,卻稱得上“以少少許勝人多多許”。鞍光可以照塵,其華貴可知;馬光可以照塵,其飼料之精可知。鞍、馬尚且如此,何況其他!緊接著的六句詩,通過“內臣”們“軍中宴”的場面主要寫“奢”但也寫了“驕”。寫“奢”的文字,與“鞍馬光照塵”有內在的聯系,而用筆不同。寫“馬”,只寫它油光水滑;其飼料之精,已意在言外。寫“內臣”,則只寫“樽罍溢九醞,水陸羅八珍,果擘洞庭橘,鲙切天池鱗”;其腦滿腸肥,大腹便便,已不言而喻。“食飽心自若,酒酣氣益振”兩句,又由“奢”寫到“驕”。“氣益振”,遙應首句。“赴宴”之時,已然“意氣驕滿路”,如今“食飽”、“酒酣”,“意氣”自然“益”發驕橫,不可一世了!
以上十四句詩,詩人以憤怒的筆觸描繪出“內臣”行樂圖,已具有深刻的暴露意義。然而詩人的目光并未局限于此。他“悄然動容,視通萬里”,于是奮筆一揮,給那行樂圖勾出了“人食人”的社會背景,從而把詩的思想意義提到新的高度。
詩人說他的《秦中吟》“一吟悲一事”,“但傷民病痛”;而這“一吟”寫“民病痛”只用一句,寫“內臣”行樂,卻用了十四句,豈不是“樂”勝于“悲”嗎?然而仔細吟味,就知道這正是以“樂”襯“悲”。毫不夸張地說,詩人是抓住了社會矛盾的本質進行藝術構思的。他提到“江南旱”,但并沒有把“衢州人食人”完全歸因于“江南旱”。如果完全歸因于“江南旱”,那就應該在寫“江南旱”方面用較多的筆墨,而毋須涉及“內臣”。如今用大量篇幅寫“內臣”,而只在結尾點出“衢州人食人”,就不僅從強烈對比中暴露了以把持朝政的“內臣”為代表的統治者們何等驕奢淫佚,而且從互相聯系中揭示了“民病痛”的根本原因究在何處。
人民因旱災而“病痛”,自稱“愛民如子”的統治者是應該節衣縮食,設法解救的。然而事實又怎樣呢?看看詩人寫同一旱災的《杜陵叟》,就知道統治者不但沒有任何救災的措施,而且“急征暴斂”,逼得人民“典桑賣地納官租”。詩中的主人公控訴道:“剝我身上帛,奪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鉤爪鋸牙食人肉?”那些“豺狼”們剝奪了人民的衣食之后怎樣肆意揮霍呢?《杜陵叟》里沒有寫,《輕肥》卻通過“軍中宴”的圖景作了回答。在同樣遭受旱災的情況下,“衢州人食人”,而“內臣”們卻酒池肉林、趾高氣揚。詩人對此只作了形象的描繪,再沒有說什么。而詩的形象本身,卻說明了許多東西。一“悲”一“樂”,對比如此鮮明,這樣的社會難道是合理的嗎?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內臣”們“樽罍溢九醞,水陸羅八珍”,連他們的馬都吃得油光水滑,而終歲辛勞、創造物質財富的農民群眾之間卻出現了“人食人”的慘象,這二者難道沒有因果關系嗎?不言而喻,“內臣”們的淫樂是建筑在農民們的“病痛”之上的,他們喝的“九醞”,實質上是人民的血汗,他們吃的“八珍”,實質上是人民的膏脂。他們“食飽心自若,酒酣氣益振”,精力自然十分充沛;然而又將以如此充沛的精力去干些什么呢?
“一吟悲一事”,這樣的“事”對于力圖通過“裨補時缺”來“救濟人病”的詩人來說,的確是可“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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