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許志剛

千聲檐鐵百淋鈴， 雨橫風狂暫一停。

正望雞鳴天下白， 又驚鵝擊海東青。

沉陰曀曀何多日， 殘月暉暉尚幾星。

斗室蒼茫吾獨立， 萬家酣夢幾人醒?

黃遵憲

此詩當作于國事多變的庚子年(1900)。詩人夜不成寐，對國家命運的憂思郁集于胸，乃援筆為詩。首聯寫夜起時的室外環境?！伴荑F”用辛棄疾《賀新郎》典：“夜半狂歌悲風起，聽錚錚，陣馬檐間鐵?！碑斎?，這里的檐鐵并未喚起詩人對陣馬的聯想，而是聽著檐鐵的撞擊聲想見室外環境的惡劣。檐鐵而言“千聲”，表明立窗前已久；“百淋鈴”言檐鐵之多。“橫”與“狂”言風雨之惡，此以喻惡勢力之猖獗?！皶阂煌！?，直接寫風雨暫住，檐鐵稍息，而深意則象征時局之逆境略有改變。頷聯寫詩人的希望同現實的矛盾。因風雨暫歇，故愿雞鳴而晴明再現，“雞鳴天下白”化用李賀“雄雞一聲天下白”句意。變法失敗后，慈禧太后一伙誅殺志士無數，因英、美、日諸國干預而稍緩；嗣后，既有唐才常、林圭創自立軍之舉，又有劉坤一、張之洞等不遵清廷調度之事，凡此對打擊后黨守舊勢力及其靠山沙俄，未嘗不被視為有利變化。但風雨暫歇，天卻未必晴朗，現實與詩人愿望相去甚遠。“又驚”的一個“驚”字，表明事態發展出于想象之外，而“鵝擊海東青”又暗喻是非顛倒，悖謬絕倫。海東青為雕類猛獸，其擊天鵝乃事理之常，元代已有海東青擊天鵝之曲(見元楊允字《灤京雜詠》)。而今海東青竟為天鵝所擊，故詩人驚詫而言之。鵝，諧“俄”，指沙俄。列強初以同情維新面目出現，終竟露其猙獰兇相，攻陷北京，沙俄又占領東北，此等劇變，皆非詩人始料所及。頸聯進一步寫環境的惡劣。曀曀(yì)，陰而多風貌。此承“雨橫”句，“暫一?！?，非真停；停而驚變，陰霾再起。“沉陰曀曀”，言天氣陰沉、多風，且又連日不停?！皻堅隆?、“幾星”因“暫一?！倍⒙?，與前“正望”句相呼應。在連日的陰沉、雨橫風狂的間歇，明亮的殘月和幾顆星確能給人以希望。末聯由對天地間風雨晦明的憂思返轉來觀照自身。“斗室”，極言己室之狹小。蓋詩人“明于識，練于事，忠于國”(《嘉應黃先生墓志銘》)，以天下事為己任，變法失敗后，蟄居人境廬，頗多賢人失志之感?！吧n?！?、“獨立”，言同調乏人，流露出先驅失群的苦悶與孤獨?！叭f家”已與自己相對，彼之“酣夢”與己之憂思相對，以言國人之普遍愚昧?！皫兹诵选迸c“殘月”、“幾星”相呼應，指變法之英杰，且兼自己而言?！叭f家”與“幾人”相對，亦襯托出國人的落后和先驅者的人單勢孤。全篇寫夜起所見、所感、所思，表現出對時局、對反動勢力的深惡痛絕，也表現出變法先驅者的孤寂、苦悶，而貫穿其間的，則是強烈的歷史責任感和赤誠的愛國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