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妙的諷刺小品>——說朱熹《記孫覿事》》原文|注釋|賞析|匯評
靖康之難,欽宗幸虜營。虜人欲得某文。欽宗不得已,為詔從臣孫覿為之;陰冀覿不奉詔,得以為解。而覿不復辭,一揮立就:過為貶損,以媚虜人;而詞甚精麗,如宿成者。虜人大喜,至以大宗城鹵獲婦餉之。覿亦不辭。其后每語人曰:“人不勝天久矣;古今禍亂,莫非天之所為。而一時之士,欲以人力勝之;是以多敗事而少成功,而身以不免焉。孟子所謂‘順天者存,逆天者亡’者,蓋謂此也。”或戲之曰:“然則,子之在虜營也,順天為已甚矣!其壽而康也,宜哉!!”覿慚無以應。聞者快之。
乙巳八月二十三日,與劉晦伯語,錄記此事,因書以識云。
朱熹的《記孫覿事》,是一篇絕妙的小品文。寥寥二百字,活畫出賣國賊的嘴臉。
在談這篇短文之前,不妨先看看孫覿的為人與行事。
孫覿工詩文,尤長于四六,與汪藻、洪邁、周必大齊名,著有《鴻慶居士集》?!端问贰分袥]有他的傳,《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五七撮取南宋人的記述,對其人其事作了如下評介:
(孫)覿,字仲益,晉陵人?;兆谀?,蔡攸薦為侍御史。靖康初,蔡氏勢敗,乃率御史極劾之。金人圍汴,李綱罷御營使,太學生伏闕請留,覿復劾納要君,又言諸生將再伏闕。朝廷以其言不實,斥守和州。既而綱去國,復召覿為御史。專附和議,進至翰林學士。汴都破后,覿受金人女樂,為欽宗草表上金主,極意獻媚。建炎初,貶峽州,再貶嶺外。黃潛善、汪伯彥復引之,使掌誥命。后又以贓罪斥,提舉鴻慶宮,故其文稱《鴻慶居士集》。孝宗時,洪邁修國史,謂靖康時人獨覿在,請詔下覿,使書所見聞靖康時事上之。覿遂于所不快者,如李綱等,率加誣辭。邁遽信之,載于《欽宗實錄》。其后朱子與人言及,每以為恨,謂小人不可使執筆。故陳振孫《書錄解題》曰:“覿生于元豐辛酉,卒于乾道己丑,年八十九,可謂耆宿矣;而其生平出處,則至不足道。”岳珂《程史》亦曰:“孫仲益《鴻慶集》大半志銘,蓋諛墓之常,不足詫。獨《武功大夫李公碑》,乃儼然一珰耳,亟稱其高風絕識,自以不獲見之為大恨,言必稱公,殊不為怍。”趙與峕《賓退錄》,復摘其作《莫幵墓志》極論屈體求金之是、倡言復仇之非;又摘其作《韓忠武墓志》極詆岳飛,作《萬俟卨墓志》極表其殺飛一事:為顛倒??姟t覿之怙惡不悛,當時已人人鄙之矣。……
這里通過一系列穢跡惡行的敘述,說明了孫覿其人的“怙惡不悛”;但人物形象并不鮮明。因為這本來不是文藝性的作品。著者的目的,只在于列舉有關事實,不在于刻畫人物形象。
朱熹的《記孫覿事》,其寫法與此大不相同。
第一,前面的那段文字列舉了許多事實,朱熹的這篇短文卻只選取一件事實。全文不到二百字,如果列舉許多事實,就會變成流水賬,談不上傳神寫照。
第二,這篇短文所記的事實,前文也記了,它是這樣記的:
汴都破后,覿受金人女樂,為欽宗草表上金主,極意獻媚。
朱熹同樣記這件事,卻不是簡單地給人物加上“極意獻媚”的評語就算完事,而是通過記事表現他的精神世界。
所記之事很簡單,而用筆卻有如剝筍,層層深入,直剝到孫覿的靈魂深處。以下試作逐層分析:
“靖康之難,欽宗幸虜營;虜人欲得某文。”——靖康,宋欽宗的年號。難,禍難,指汴京淪陷,徽、欽二宗被擄。“幸”,指皇帝出行至某地。“某文”,那么一種文章。朱熹追記本朝皇帝投降的事,不愿說被俘擄,而說“幸虜營”;不忍說寫“降表”,而說寫“某文”。這三句是第一層。單刀直入,以兩句寫汴京淪陷、欽宗被擄,以一句寫金人欲得降表,以便促使宋朝正在抗金的軍民望風投降,從而把北宋的滅亡集中到金人威逼欽宗上降表上。
“欽宗不得已,為詔從臣孫覿為之;陰冀覿不奉詔,得以為解。”——這是第二層。由金人勒索降表轉到欽宗詔孫覿,進入“記孫覿事”的主題。欽宗命孫覿寫降表,出于“不得已”;口頭上要孫覿寫,內心里卻希望孫覿堅持氣節,毅然拒絕。汴京淪陷之時,宋朝的臣子及太學生等威武不屈,以死相抗者不乏其人,欽宗的希望是有根據的。作者以“陰冀覿不奉詔”一句寫欽宗的心理活動,從而把關系國家存亡的大事擺在孫覿面前,也把讀者的注意力引到孫覿身上,看他在關鍵時刻,將采取什么行動。關鍵時刻的行動,最足以表現人物的品質。
“而覿不復辭,一揮立就。過為貶損,以媚虜人;而詞甚精麗,如宿成者。”——這一層,已剝出孫覿靈魂中最卑污的東西。“而”是轉折詞,承欽宗“陰冀覿不奉詔,得以為解”而轉。他不是“不奉詔”,而是“不復辭”,頗有當仁不讓、舍我其誰的氣概。他不是下筆艱難,而是“一揮立就”,頗有文思泉涌、興會淋漓的神情。讀者不禁要猜想:他也許并非寫降表,而是草檄文、抒忠憤、斥仇敵吧!這樣的猜想是合乎情理的,然而猜錯了。他不僅寫的是降表,而且比一般的降表更不像樣子:“過為貶損,以媚虜人”!這封降表,被收入《大金吊伐錄》卷下,里面有這樣的句子:“背恩致討,遠煩汗馬之勞;請命求哀,敢廢牽羊之禮?”以宋朝的臣子而寫出這樣辱國媚敵的文字,夠無恥的了!行文至此,已揭露得十分深刻;但作者意猶未盡,繼“一揮立就”之后又“贊”了一句:“詞甚精麗”。“一揮立就”,言其不假思索;“詞甚精麗”,言其精雕細刻。既“一揮而就”,又“詞甚精麗”,就引出了關鍵性的一句:“如宿成者。”意思是:那降表好像早就寫好了一樣。用了個“如”字,話沒說死,卻更耐人尋味??礃幼?,這家伙早就瞅準了這筆媚敵求榮的買賣,事前打好了腹稿。
孫覿寫降表,“過為貶損,以媚虜人”,效果如何呢?以下就寫效果:“虜人大喜,至以大宗城鹵獲婦餉之。”“大宗城”,語出《詩經·大雅·板》“大宗維翰”、“小宗維城”。大宗,強族;宗子,同姓。“大宗城”在這里指金統治者的同姓權貴。“虜人”見降表“大喜”,“喜”得以至于把同姓權貴搶來的婦女賞給他。那么,他是否當著欽宗的面領賞呢?“覿亦不辭”,他公然領了賞!他領的賞不是別的什么,而是敵人搶來的婦女啊!這一層只三句,作者從敵人喜而給賞和孫覿欣然領賞兩方面對這個無恥之徒作了進一步揭露。
孫覿寫降表,其原因、經過、效果都寫了,還有什么可寫呢?讀下文,看到作者還寫了更重要的東西:
(孫覿)其后每語人曰:“人不勝天久矣;古今禍亂,莫非天之所為。而一時之士,欲以人力勝之,是以多敗事而少成功,而身以不免焉。孟子所謂‘順天者存,逆天者亡’者,蓋謂此也。”
第一句中的“其后”,特意指出這是在寫降表之后,“每”就是“經常”。孫覿經常向別人宣傳他寫降表的理論根據,其要點是:金人入侵,中原人民處于水深火熱之中,這是“天之所為”。一切民族英雄、愛國人民浴血抗戰,都是“逆天”;“逆天者亡”,咎由自取。他自己寫降表、媚敵求榮,則是“順天”;“順天者存”,還得了賞賜。——這一套賣國理論、漢奸邏輯,稍有正義感的人連聽都不愿聽。而孫覿這家伙,不但好意思講出口,還經常地、振振有詞地向別人宣揚,真不知人間還有什么羞恥事!
寫降表的理論根據,通過孫覿的“每語人”,也寫完了,還寫什么呢?還寫別人聽到他的宣傳之后的反應:
或戲之曰:“然則,子之在虜營也,‘順天’為已甚矣!其壽而康也,宜哉!!”
這位聽了孫覿投降理論的人把那投降理論運用于孫覿寫降表的實踐,刺了他一下:“既然如此,那么,你在敵營中寫降表,‘順天’的確順得太過分了,你如今這樣長壽、又這樣安康,這真是很應該的啊!”
作者接著寫了兩句:“覿慚無以應。聞者快之。”就結束了全文。作者從懲罰民族敗類的創作心理出發,是要寫出“聞者快之”才愿意擱筆的;而“覿慚無以應”,則是“聞者快之”的前提。然而從孫覿其人的本質看,他在聽到人家說他“壽而康也宜哉”之后,很可能洋洋得意地重復說:“宜哉!宜哉!!”在《萬俟卨墓志銘》里,他不是公然說岳飛該殺、殺岳飛是萬俟卨的“功勞”嗎?
這篇短文有幾個特點值得注意。孫覿的丑行穢跡很多,都可記;作者只記其寫降表,突出一斑而全豹可見。此其一。先以“靖康之難”四字勾出歷史環境,然后寫“虜人”勒索降表而欽宗不愿,從而把國家存亡的焦點集中到是否寫降表上,讓孫覿其人經受考驗。此其二。用“一揮立就”、“詞甚精麗”等句寫孫覿辱國媚敵的行動已不堪入目,又用“如宿成者”以誅其心。此其三。“虜人大喜”給賞,這是寫了的。欽宗的反應如何,沒有明寫,但已從“不得已”、“陰冀其不奉詔”、“過為貶損”等句中作了暗示。從“虜人”與欽宗的不同反應中暴露孫覿寫表、領賞的丑態,此其四。寫孫覿當眾宣揚其賣國理論而恬不知恥,以見此人良心喪盡,什么壞事都干得出來,寫降表并非偶然。此其五。以聽眾的辛辣諷刺和“聞者快之”結束全文,伸張了民族正義,歌頌了民族氣節,此其六。
我國散文有其悠久歷史和優良傳統,名家輩出,名作如林。以理學著名、而不以文學著名的朱熹,也能寫出這樣精煉,這樣既有思想深度、又有文學意味的散文作品來,更何況那些出名的“古文家”呢?為了建設精神文明,為了繁榮和發展社會主義文藝創作,我國的散文寶庫,是值得發掘的,我國的散文傳統,是值得繼承和發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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