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奇險之景 寓不平之意——說李白《送友人入蜀》》原文|注釋|賞析|匯評
見說蠶叢路,崎嶇不易行。
山從人面起,云傍馬頭生。
芳樹籠秦棧,春流繞蜀城。
升沉應已定,不必問君平。
全篇緊扣詩題,寫“送友人入蜀”。
入蜀總得經過蜀道,所以一上來就描寫蜀道。然而如今正在“送友人”,友人并未踏上蜀道,自己當然也不在蜀道,蜀道如何,都未目睹,怎么寫法呢?
宋玉《高唐賦》和孫綽《游天臺山賦》,侈說高唐,暢游天臺,其實都未親歷,全出遐想。至于李白的《夢游天姥吟留別》,題中已點明“夢游”;在構思謀篇上,則以“越人語天姥”而激發游興,因想生幻,轉入夢游的描寫,創造了瑰奇怪麗的神仙境界。《送友人入蜀》雖然是一首抒情小詩,卻具有類似的特點。寫蜀道,先以“見說”領起,雄渾無跡,顯示出卓越的藝術技巧。“見說”就是“聽別人說”。別人可以說少,也可以說多;可以說好,也可以說壞;可以如實介紹,也可以夸張乃至虛構。以“見說”冒下,就獲得了隨意抒寫的自由。
“見說蠶叢路,崎嶇不易行”中的“蠶叢”,原是傳說中古代蜀國的一個國王,這里用來指蜀地。“蠶叢路”,就是蜀道,點題目中“友人入蜀”的道路。友人將“入蜀”送別之時,當然應該祝愿他“一路平安”。為了他一路平安,認真地講一下蜀道之難行,好讓友人多加小心,還是必要的。從這一意義上說,以“見說”領起,就還有深意。不光是我說、別人也都說那“蠶叢路崎嶇不易行”啊!弦外之音豈不是:“你可得小心啊!”接下去,就具體地描寫如何“崎嶇不易行”。我們知道,作者的《蜀道難》一詩以“噫吁戲,危乎高哉!”開頭,對“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作了驚心動魄的描繪,歸結到“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這首詩是“送友人入蜀”,而不是勸阻友人入蜀,因而不必要大談“其險也如此”,以免友人“聽此凋朱顏”,所以只借“見說”,寫了這樣兩句:“山從人面起,云傍馬頭生。”別人哪能“說”出這樣好的詩句,這當然是李白的獨創,只不過歸之于“見說”罷了。
關于山陡難登的情狀,早在東漢人馬第伯的《封禪儀記》里就有十分逼真的摹寫:“石壁窅窱,如無道徑。……人相牽,后人見前人履底,前人見后人頂,如畫重累人矣。”后代效法乃至抄襲者頗不乏人。如唐時升《游泰山記》云:“若階而升天,時臨絕壁,俯視心動。……前行者當后人之頂上,后行者在前人之踵下,惴惴不暇四顧。”其中“前行者”兩句,剽竊之跡宛然。至于袁中道《登泰岱》中的“前人踏皂帽,后侶戴青鞋”一聯,則奪胎換骨,不乏興象。但和李白的“人面”、“馬頭”一聯相比,高下立見。有“人”有“馬”,見得這是登山。那山如果壁立千仞,攀登之時就會出現馬第伯、唐時升、袁中道等人摹寫的情狀。李白正是寫山的壁立難登,卻沒有說“后人”、“前人”如何如何,只用“山從人面起,云傍馬頭生”十個字,就展示了一幅有情有景的登山圖,還表現了山“起”、云“生”的動態。和前面所引的那些文字相較,既不那樣著跡,又似乎毫不費力,真所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前四句,寫“入蜀”之路難行;“友人”從何處“入蜀”,即作者在何處為“友人”送行,全未涉及。讀到“芳樹籠秦棧,春流繞蜀城”一聯,才看出“友人”將從秦入蜀。這一聯,以寫為敘,而所寫的又是想像中的情境。“友人”是要告別秦中到“蜀城”去的。由于對“友人”的出行十分關心,所以始而借“見說”蜀道之崎嶇以引起“友人”的注意,繼而身在秦中,心馳蜀道,先后出現了“芳樹籠秦棧”,“春流繞蜀城”的特寫鏡頭,而他所送的“友人”呢,也已經在想像中通過“芳樹”籠罩的“秦棧”,到達“春流”環繞的“蜀城”。既然已經寫到“蜀城”,以“問君平”作結,就顯得水到渠成,天衣無縫。
“秦中自古帝王都”,唐王朝的京城長安也就在那里;而“入蜀”之路,卻那么“崎嶇不易行”。那么,那位“友人”不在長安求官或作官,偏偏要“入蜀”,究竟為什么?難道長安的“十二街”比“蜀道”還難行嗎?看來那位“友人”的離秦“入蜀”,必有原因。這原因,作者是知道的,但在前面,卻一點也沒說,只在結尾作了些暗示:“升沉應已定,不必問君平。”
據《漢書》卷七十二記載:蜀有嚴君平,卜筮于成都市,有問卜者,則依蓍龜為言利害。但他是漢朝人,到了李白的時代,其人與骨皆已朽矣,怎能向他“問”什么“升沉”?作者用這個故實結尾,一方面當然意在“點題”。君平在成都賣卜,說“問君平”,就等于說“友人”到了“蜀城”。更重要的一方面,則是既逗露“友人入蜀”的原因,又抒發“送友人入蜀”時的情感。“升”、“沉”未定,還有“升”的希望,才去問卜;“升”、“沉”已定,只能接受既定的現實,還問它做甚!作者告訴友人說:“關于政治上的‘升沉’嘛,看來就是這么個樣子!你到了‘蜀城’,就不必尋找像嚴君平那樣的人去占卜算卦了吧!”
那么,究竟是誰的“升沉應已定”呢?從“友人”不得不“入蜀”看,當然是“友人”的,但也未嘗不可以兼包作者自己的。“不必問君平”,自然也可以兼包“不必替我問君平”這一層意思。
那么,究竟是“定”在“升”上呢?還是“定”在“沉”上?細味全詩,看來那是“定”在“沉”上的,“升沉”實際上是復詞偏義。看樣子,作者所“送”的是個失意的“友人”;作者自己呢,也未見得多么得意,因而在為“友人”送行的時候不無牢騷,在詩里面也發了些牢騷。然而分明是說友人自秦入蜀的道路多么崎嶇難行,卻迎人面而起山,傍馬頭而生云,籠秦棧以芳樹,繞蜀城以春流,使人不覺得險惡,卻陶醉于詩情畫意,以至被某些讀者誤認為那是“歌頌祖國的大好河山”。到了結尾,既不確指誰的升沉已定,又不點明是“升”是“沉”,使“牢騷語抑遏不露”。正因為“不露”,才更耐人尋味。
把寫蜀道的部分和《蜀道難》合讀,把發牢騷的部分和《夢游天姥吟留別》的結尾“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等句對照,就不難看出李白詩歌風格的統一性和多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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