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說蘇軾《記承天寺夜游》》原文|注釋|賞析|匯評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蘇軾自己評論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有一段話很精辟:
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dāng)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雖吾亦不能知也。(《文說》)
這段話,可與他的另一段話相補(bǔ)充:“夫昔之為文者,非能為之為工,乃不能不為之為工也。山川之有云霧,草木之有華實(shí),充滿勃郁而見于外,夫雖欲無有,其可得耶?”(《江行唱和集序》)
這里最重要的一點(diǎn)是:文,是“充滿勃郁”于內(nèi)而不得不表現(xiàn)于外的東西。胸有“萬斛泉源”,才能“不擇地皆可出”;胸中空無所有,光憑技巧,就寫不出好文章。蘇軾的確是胸有“萬斛泉源”的大作家。就其散文創(chuàng)作而言,那“萬斛泉源”溢為政論和史論,濤翻浪涌,汪洋浩瀚;溢為游記、書札、敘跋等雜文,回旋激蕩,煙波生色。
讓我們讀一篇隨筆性的小文章《記承天寺夜游》。
這篇文章只有八十四個(gè)字,從胸中自然流出,“行于所當(dāng)行”,“止于不可不止”,無從劃分段落。但它不是“在平地”直流的。只有幾十個(gè)字,如果“在平地”直流,一瀉無余,還有什么韻味!細(xì)讀此文,它雖然自然流行,卻“與山石曲折”,層次分明。“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這像是寫日記,老老實(shí)實(shí)地寫出年月日,又寫了個(gè)“夜”字,接下去就應(yīng)該寫“夜”里干什么。究竟干什么呢?“解衣欲睡”,沒什么可干的。可就在“解衣”之時(shí),看見“月色入戶”,就又感到有什么可干了,便“欣然起行”。干什么呢?尋“樂”。一個(gè)人“行”了一陣,不很“樂”,再有一個(gè)人就好了;忽而想起一個(gè)可以共“樂”的人,就去找他。這些思想活動(dòng)和行動(dòng),是用“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兩句表現(xiàn)出來的。尋見張懷民了沒有,尋見后講了些什么,約他尋什么“樂”,他是否同意——在一般人筆下,這都是要寫的。作者卻只寫了這么兩句:“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接著便寫景:
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
“步于中庭”的時(shí)候,目光為滿院月光所吸引,引起一種錯(cuò)覺:“積水空明”,空明得能夠看清橫斜交錯(cuò)的各種水草。院子里怎么會(huì)有藻、荇之類的水草呢?抬頭一看,看見了竹、柏,同時(shí)也看見了碧空的皓月,這才醒悟過來:原來不是“藻、荇”,而是月光照出的“竹、柏”影子!“月光如水”的比喻是常用的,但運(yùn)用之妙,因人而異。不能說作者沒有用這個(gè)比喻,但和一般人的用法卻很不相同,所產(chǎn)生的藝術(shù)效果也很不相同。
文思如滔滔流水,“與山石曲折”,至此當(dāng)“止于不可不止”了。“止”于什么呢?因見“月光入戶”而“欣然起行”,當(dāng)止于月;看見“藻荇交橫”、卻原來是“竹柏影也”,當(dāng)止于“竹柏”;誰賞月?誰看竹柏?是他和張懷民,當(dāng)止于他和張懷民。于是總括這一切,寫了如下幾句,便悠然而止:
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寥寥數(shù)筆,攝取了一個(gè)生活片斷。敘事簡凈,寫景如繪,而抒情即寓于敘事、寫景之中。敘事、寫景、抒情,又都集中于寫人;寫人,又突出一點(diǎn):“閑”。入“夜”即“解衣欲睡”,“閑”;見“月色入戶”,便“欣然起行”,“閑”;與張懷民“步于中庭”,連“竹柏影”都看得那么仔細(xì)、那么清楚,兩個(gè)人都很“閑”。“何夜無月?何處無松柏?”但冬夜出游賞月看竹柏的,卻只有“吾兩人”,因?yàn)閯e人是忙人,“吾兩人”是“閑人”。結(jié)尾的“閑人”是點(diǎn)睛之筆,以別人的不“閑”反襯“吾兩人”的“閑”。惟其“閑”,才能“夜游”,才能欣賞月夜的美景。讀完全文,兩個(gè)“閑人”的身影、心情及其所觀賞的景色,都?xì)v歷如見。
蘇軾于元豐三年(1080)二月到達(dá)黃州貶所,名義是團(tuán)練副使,卻“不得簽書公事”。這篇文章一開頭就記“夜游”之時(shí)是“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表明他在黃州貶所已經(jīng)快滿四年了。張懷民(名夢得)此時(shí)也謫居黃州,暫寓承天寺。這兩人,都因被貶而得“閑”,氣味也相投。張懷民贈(zèng)墨二枚給蘇軾,蘇軾作《書懷民所遺墨》一文以記之。張懷民修了一座亭子,“以覽江流之勝”;蘇軾名之曰“快哉”,蘇軾的弟弟蘇轍寫了《黃州快哉亭記》,至今為人們所傳誦。這篇記的末段說:
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將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傷性,將何適而非快?今張君不以謫為患,竊會(huì)計(jì)之余功,而自放山水之間,此其中宜有以過人者。將蓬戶甕牖,無所不快;而況乎濯長江之清流,揖西山之白云,窮耳目之勝以自適也哉?不然,連山絕壑,長林古木,振之以清風(fēng),照之以明月,此皆騷人思士之所以悲傷憔悴而不能勝者,烏睹其為快也哉!
這段文字,正可與《記承天寺夜游》參看。
蘇軾的心胸的確很“坦然”。累遭貶謫,仍然樂觀、曠達(dá);即使流放到儋耳,也不曾像“騷人思士”那樣“悲傷憔悴”。但他有志用世,并不自愿當(dāng)“閑人”。因貶得“閑”,“自放于山水之間”,賞明月,看竹柏,自適其適,自樂其樂;但并不得意。他那“自適”與“自樂”,其中包含了失意情懷的自我排遣。《記承天寺夜游》的字里行間、特別是結(jié)尾數(shù)句的字里行間,都表現(xiàn)了這種特殊心境;只不過表現(xiàn)得非常含蓄罷了。單純贊賞“其意境可與陶淵明之‘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相比”,似乎還失掉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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