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鑒賞·《高陽臺 西湖春感》

接葉巢鶯，平波卷絮，斷橋斜日歸船。^①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②更凄然，萬綠西泠，一抹荒煙。^③ 當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④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⑤無心再續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閑眠。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

【注釋】 ①“接葉巢鶯”：語本杜甫《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卑枝低結子，接葉暗巢鶯?！睌鄻颍涸诤贾菸骱律絺?。西湖十景有“斷橋殘雪”。②薔薇：落葉灌木。莖有刺，葉互生?；ā⒐?、根可供藥用或制成香料。③西泠(ling靈)：橋名。在西湖孤山下。④“當年”三句：暗用劉禹錫《烏衣巷》：“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詩意。韋曲：在陜西長安城南皇子陂西，唐代韋氏世居于此，故名。此處借此西湖繁華之處。斜川;在江西星子、都昌二縣間。陶淵明有《游斜川詩》。此處借此西湖文人雅士集會之地。⑤“見說”二句：鷗毛皆白，作者想象它是因愁而白，如人因愁而頭發變白一樣。辛棄疾《菩薩蠻》：“拍手笑沙鷗，一身都是愁?！?/p>

【譯文】 鶯兒筑巢在密葉枝叢，柳絮卷落于微波水中，歸來時夕陽西下，斷橋底撐出我的小船。今年能再游幾次?賞花又要等到明年。東風暫且陪伴著薔薇，若到薔薇開時春已凋殘。更凄涼的還是西泠橋邊，往日萬綠蔥郁，如今只剩有一片枯草荒煙。

舊時的燕子飛在何處?往日繁華地如今已青苔深深，從前雅集處也野草芊芊。聽說新愁如今也傳染到了白鷗身邊。別想再在夢里把盛朝的笙歌吹圓，還是去關好一扇扇門窗，喝上一杯杯美酒，微微地入醉悠然地入眠。千萬不要卷起簾幕，我怕看見飄飛的落花，我怕聽見啼血的杜鵑。

【集評】 清·許昂霄：“淡淡寫來，冷冷自轉，此境大不易到。”(《詞綜偶評》)

清·張惠言：“詞意凄咽，興寄顯然。疑亦黍離之感?！?《詞選》)

清·劉熙載：“評玉田詞者，謂當與白石老仙相鼓吹，玉田《瑣窗寒》悼碧山，序謂‘碧山其詞閑雅，有姜白石意’，今觀張、王兩家情韻，極為相近，如玉田之《高陽臺》之‘接葉巢鶯’，與碧山《高陽臺》之‘淺萼梅酸’尤同鼻息。”(《藝概·詞概》)

清·陳廷焯：“玉田《高陽臺》(“西湖春感”)一章，凄涼幽怨，郁之至，厚之至，與碧山如出一手。樂笑翁集中亦不多覯(《白雨齋詞話》卷二)。又：“情景兼到，一片身世之感?！畺|風’二語，雖是激迫之詞，然音節卻婉約。惹甚閑愁，不如掩門一醉高臥也?！?《云韶集》)

清·譚獻：“(‘能幾番’二句)運掉虛渾。(‘東風’二句)揩注是玉田，他家所無。(換頭)章法。玉田云：‘最是過變不可斷了曲意’是也?！?譚評《詞辨》卷一)

清·沈祥龍：“詞貴愈轉愈深。稼軒云：‘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玉田云：‘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論詞隨筆》)

近代·麥孟華：“亡國之音哀以思?！?《藝蘅館詞選》丙卷引)

近代·俞陛云：“夏閨庵云：‘此詞深婉之至，虛實兼到，集中壓卷之作?！鸲?，寫春景，工煉而雅?！椿ā?，已表出春感?！畺|風’二句以才人遘末造，即飲香名，已傷遲暮，與殘春之薔薇何異?‘凄然’三句，與‘燕子’四句，皆極寫其臨流憑吊之懷?！鲁睢?，悵王孫之路泣，何等蘊藉。‘笙歌’以下五句，夢斷朝班，心甘退谷，本欲以閑眠淺醉，送此余生，鵑啼花落，徒惱人懷耳。”(《唐五代兩宋詞選釋》)

近代·陳匪石：“起兩句，陸輔之列入‘奇對’，以體物與琢句之工，玉田本色也。合全篇觀之，從春暮景物說起，為歸船所見者。承以第三句，‘斷橋’點出西湖， ‘歸船’拍到自身， ‘斜日’是船歸時候。下即突起接‘能幾番游’兩句，盛時不再，無限低回，語意極悲，筆力絕大，譚獻以‘運掉虛渾’稱之，其篤論矣……。”(《宋詞舉》)

現代·劉永濟：“此宋亡后，張炎重到西湖所作，其一種凄涼怨慕之情，躍躍紙上?！f綠’兩句，將亂后西湖景象全副寫出。蓋當賈似道當國時，西湖葛嶺、里湖一帶皆其別墅所占地，游人無敢過者。都城在籍妓女皆隸屬賈家，終日歌舞為樂，人無敢犯者。今則成為一抹荒煙矣。下半闋則將兩宋滅亡之感，一齊托出?！?《唐五代兩宋詞簡析》)

現代·唐圭璋：“此首西湖春感，沈哀沁人?！尤~’三句，平起，點明地時景物?！軒追瘍删?，陡轉，嘆盛時無常，警動之至?！畺|風’兩句，自為開合，寄慨亦深?！诌M一層寫景，‘萬綠’八字，寫足湖上春盡，一片慘淡迷離之景。換頭承上，提問燕歸何處。‘但’字領兩句，嘆春去、燕去、繁華都歇。‘見說’兩句以鷗之愁襯人之愁?！疅o心’兩句寫人之愁態。江山換劫，閉門醉眠，此心真同槁木死灰矣。末以撇筆作收，飛花、啼鵑，徒增人之愁思，故不如不聞不見也。”(《唐宋詞簡釋》)

【總案】 此詞是宋亡后作者重游西湖時作，以寫其亡國之悲。詞寫得空靈蘊藉，至深之情寓于至曲之言，低回往復。說到心疼處，意欲開脫，卻越陷越深。沙鷗閑鳥亦染愁思，何況多情善感之人?閑眠忘不了世事，簾垂擋不住飛花啼鵑，真是“層層逼入，又層層翻出”(《宋詞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