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鑒賞·《意難忘》

衣染鶯黃，愛停歌駐拍，勸酒持觴。^①低鬟蟬影動，私語口脂香。^②檐露滴，竹風涼，拚劇飲淋浪。^③夜漸深，籠燈就月，子細端相。^④ 知音見說無雙，解移宮換羽，未怕周郎。^⑤長顰知有恨，貪耍不成妝。^⑥些個事，惱人腸，試說與何妨。又恐伊、尋消問息，瘦減容光。^⑦

【注釋】 ①“衣染”句：指該女子身穿鶯黃色的舞衣。語出唐·溫庭筠《舞衣曲》：“蟬衫麟帶壓愁香，偷得鶯黃銷金縷。”駐拍：指止住舞蹈的節拍。②“低鬟”句：用唐·元稹《續張生會真詩三十韻》：“低鬟蟬影動，回步玉塵蒙。”“私語”句：用五代·顧敻《甘州子》詞：“山枕上，私語口脂香。” ③劇飲：痛飲。淋浪：痛快，酣暢。“竹風”句;用唐·白居易《渭村退居》詩：“望春花景暖，避暑竹風涼。” ④子細：同“仔細”。端相：仔細地看。⑤移宮換羽：指妙解音律，善于演奏樂曲。宮、羽：古代五音中的兩個;代指音律。“未怕周郎”：意本北周·庾信《和趙王看妓》詩：“懸知曲不誤，無事畏周郎。”周郎：指三國周瑜。《三國志·吳書·周瑜傳》：“瑜少精意于音樂，雖三爵之后，其有闕誤，瑜必知之，知之必顧，故時人語曰：‘曲有誤，周郎顧。’”周邦彥精音樂，又恰與周瑜同姓，所以平時自比為顧曲周郎。⑥長顰(pin頻)：久久地皺著眉頭。語本唐·李群玉《金塘路中》：“十口系心拋不得，每回回首即長顰。”耍：嬉戲。⑦尋消問息：打聽消息。瘦減容光：消瘦、容顏憔悴。語本唐·元稹《會真記》：“崔知之，潛賦一章，詞曰：‘自從消瘦減容光，萬轉千回懶下床。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

【譯文】 今天晚上，她穿著鶯黃色的舞衣多么漂亮。她時時停止歌舞，端起杯子勸我多將美酒品嘗。當她把頭俯向我的時候，蟬翼一般的鬢影就輕輕地飄蕩;她在我耳邊悄聲說私房話，我聞到了唇膏迷人的芳香。檐前的露水偶然滴下，竹林間的清風使人感到涼爽。我拚命地舉杯痛飲，打算盡興地大醉一場。夜漸漸深了，我提著燈籠和她走在路上。就著淡淡的月光，我忍不住又把她的模樣兒細細端詳。我早就聽說她知音識曲，舉世無雙。現在親眼見她嫻熟地演奏樂曲，絲毫也不畏懼我這個顧曲周郎。她時而長久地皺緊雙眉，顯然有什么愁恨凝聚心上;可是一忽兒又貪玩嬉戲，耽誤了鏡前化晚妝。唉，有些事常常使我牽腸掛肚不舒暢，干脆對她說了又有何妨?不過我又怕她從此不斷地打聽我的消息，面容消瘦多叫人心傷!

【集評】 清·尤桐：“每念李后主‘小樓昨夜又東風”，輒欲以眼淚洗面。及詠周美成‘低鬟蟬影動，私語口脂香’則淚痕猶在，笑靨自開矣。詞之能感人如此。”(《蒼梧詞序》)

清·毛稚黃：“清真‘衣染鶯黃’詞，忽而歡笑，忽而悲泣，如同枕席，又在天畔，真所謂不可解不必解者。此等最是難作，作亦最難得佳。‘夜漸深，籠燈就月，仔細端相’，義仍(湯顯祖)之‘就月籠燈衫袖張’出此。”(王又華《古今詞論》引)

清·沈謙：“小令中調有排蕩之勢者，吳彥高之‘南朝千古傷心事’、范希文之‘塞下秋來風景異’是也。長調中極狎昵之情者，周美成之‘衣染鶯黃’、柳耆卿之‘晚晴初’是也。于此足悟偷聲變律之妙。”(《填詞雜說》)

清·陳廷焯：“美成艷詞，如《少年游》、《點絳唇》、《意難忘》、《望江南》等篇，別有一種姿態。句句灑脫，香奩泛語，吐棄殆盡。”(《白雨齋詞話》卷六)

近代·陳洵：“‘檐露滴，竹風涼’六字，如繁休伯《與魏文帝箋》：‘是時日在西隅，涼風拂衽’也。”(《海綃說詞》)

現代·俞平伯：“寫景固系點染，敘事亦屬借寓，惟有神光離合之態，與夫一往無奈之情是實耳，此因事寓情之佳例也……觀乎‘尋消問息，瘦減容光’，則異日之藕斷絲連，魚沉雁杳之光景可識矣。‘今夕已歡別，合會在何時?’執手臨歧，斷斷有不忍說與伊行者。一經點破，上文艷冶都化深悲，而深悲仍出之以微婉。襲故彌新，沿濁更清，此美成之絕詣，前屢言之矣。”(《清真詞釋》)

【總案】 此詞寫與一聰明美麗、善解人意的歌女之歡聚與離別，極狎昵溫柔之情態。人物之音容笑貌被描繪得非常生動可愛，歷歷如在目前。一上來先寫伊人之衣著，次寫她對情郎之關心愛憐。“低鬟”二句，化用成句而意境彌新，倩影娉婷，脂香馥郁，令人不禁對作者描寫人物形象的本領拍案叫絕。夜涼劇飲，樂中含悲，預伏分離的線索;月下端相，依依不舍，愈顯歡會之不易。過片寫二人相交的共同基礎——音樂上的愛好與專精。“長顰”以下，全是遺貌寫神，歌女心理狀態的刻劃頗見工力。結末從男子方面落筆，設想女方于分別之后想念不已的情況，更顯出她的癡情與執著。詞以大部分篇幅寫艷冶之歡情，結處忽點分離，一經點破，則艷冶皆化深悲，而深悲仍出之以微婉。章法之妙，情事之美，實在值得再三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