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城子無食肉相,孔方兄有絕交書。
文章功用不經世,何異絲窠綴露珠?
校書著作頻詔除,猶能上車問何如。
忽憶僧床同野飯,夢隨秋雁到東湖。
黃庭堅一生政治上不得意,所以常有棄官歸隱的念頭,而有時還不免夾帶一點牢騷。這首寫給他朋友孔毅父(名平仲)的詩,題頭冠一“戲”字,正表現了他對自己浮沉下位、無所事事的生活境遇的自嘲自解。
開頭兩句就寫得很別致。管城子,指毛筆。韓愈的《毛穎傳》將毛筆擬人化,為之立傳,還說它受封為管城子,詩語來源于此。食肉相,用《后漢書·班超傳》的典故。據《后漢書·班超傳》記載,看相的人曾說班超“燕頷虎頸,飛而食肉,此萬里侯相也”,后來班超投筆從戎,立功西域,果然封侯。孔方兄,錢的別稱。古時的銅錢中有方孔,故有此稱,語出魯褒《錢神論》:“親愛如兄,字曰孔方”,暗含鄙視與嘲笑之意。絕交書,則取自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兩句詩的意思是:我靠著一支筆桿子立身處世,既升不了官,也發不了財。但作者不這樣明說,而是精心選擇了四個本無關聯的典故,把它們巧妙地組合到一起,構成了新穎奇特的聯想。筆既然稱“子”,當然可以食肉封侯;錢既然稱“兄”,也就能夠寫絕交書。將自己富貴無望的牢騷,用這樣的方式表達出來,非但不覺生硬,還產生了諧謔幽默的情趣。
三四句承上作進一步闡述:我的文章既然沒有經邦濟世的功用,那跟蜘蛛網上綴著的露珠又有什么兩樣呢?這是解釋自己未能博取功名富貴的原因,歸咎于文章無益于世,表面看來是自責,實際上說的反話,暗指文章不為世人賞識,在自嘲中寓有自負的意味。絲窠綴露珠,用清晨綴附于蛛網上閃閃發亮的露水珠子,來比喻外表華美而沒有堅實內容的文章,構想新奇動人。
五六句轉入當前仕宦生活的自白。作者于元豐八年(1085)應召還京,受任秘書省校書郎,元祐二年(1087)改官著作佐郎,詩中“校書著作頻詔除”,就是指的這件事,“除”是授官的意思。但這兩句詩不單純是記實,同時也在用典。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勉學》中談到,梁朝全盛之時,貴家子弟大多沒有真才實學,卻擔任了秘書郎、著作郎之類官職,以致當時謠諺中有“上車不落則著作,體中何如即秘書”的諷刺語。這里套用成語,說自己受任校書、著作,也跟梁代那些公子哥兒們一樣,不過能登上車子問候別人身體如何罷了。校書郎、著作佐郎在宋代都是閑散官職,位卑言輕,無可作為。詩意表面上說自己尸位素餐,其實是對于碌碌無為的官場生涯的不滿。
仕宦既不如意,富貴又無望,怎么辦才好呢?于是逼出了最后兩句的追思。詩人說:忽然回憶起當年跟你一起在僧床便飯的情景,我的夢魂便隨著秋雁飛到了老家東湖邊。東湖,在今江西省南昌市郊,距離作者的家鄉分寧(今江西修水)不遠。回憶東湖舊游,含有棄官歸隱的意思。這是詩人在內心矛盾解脫不開的情況下所能想到的唯一出路。而不直說退隱,卻寫對往事的追憶,也給詩篇結尾添加了吞吐含茹的風韻。
這首詩抒寫不得志的苦悶,卻采用了自我嘲戲的筆調,感情上顯得比較超脫,而詩意更為深曲。不明瞭這一點,反話正聽,把作者真看成一個對功名事業毫不嬰心的人,則是出于對詩篇的誤解。文字技巧上的最大特點是善用典故,不僅用得自然貼切,還能通過生動的聯想,將不同的故事材料串聯組合起來,形成新的意象,取得出奇制勝的效果。這已經是一種藝術的再創造,沒有深厚的文學修養是做不到的。黃庭堅為后來的江西詩人開了這個重要的法門,雖然他也不免有鉆入牛角尖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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