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鑒賞·《惜黃花慢》
次吳江小泊,夜飲僧窗惜別。邦人趙簿攜小妓侑尊,連歌數闋,皆清真詞。①酒盡已四鼓,賦此詞餞尹梅津。②
送客吳皋,正試霜夜冷,楓落長橋。③望天不盡,背城漸杳,離亭黯黯,恨水迢迢。翠香落盡紅衣老,暮愁鎖、殘柳眉梢。念瘦腰,沈郎舊日,曾系蘭橈。④ 仙人鳳咽瓊簫,悵斷魂送遠,九辯難招。⑤醉鬟留盼,小窗剪燭,歌云載恨,飛上銀霄。⑥素秋不解隨船去,敗紅趁一葉寒濤。夢翠翹,怨鴻料過南譙。⑦
【注釋】 ①侑(you右)尊:勸酒。清真詞:即北宋周邦彥詞。②四鼓:四更天。尹梅津:名煥,字惟曉,福州長溪人,寓山陰。嘉定十年進士,自畿漕除右司郎官。③楓落:唐崔信明詩:“楓落吳江冷。”此化用之。長橋:即吳江垂虹橋。④沈郎:梁朝詩人沈約,字休文。他與徐勉書說:“老病百日數旬,革帶常應移孔。”見《南史·沈約傳》。此以沈郎指尹梅津。⑤“仙人”句:用《列仙傳》簫史、弄玉之典。秦穆公之女弄玉好吹簫,遂嫁給善吹簫且能作鸞鳳之音的簫史,并筑鳳臺居之。數年后,弄玉乘鳳,簫史乘龍,升天而去。九辯:《楚辭》篇名,宋玉作。⑥小窗剪燭:李商隱《夜雨寄北》詩:“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歌云”句:《列子·湯問》:“撫節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云。”⑦翠翹:女子首飾,比指所思之女性。南譙:南樓。唐趙嘏《寒塘》:“鄉心正無限,一雁度南樓。”
【譯文】 送客在吳江邊。此夜寒霜初降,楓葉飄落在長橋上。蒼茫的天空一望無際,身后的城市漸行漸遠漸渺茫。長亭也因離別而黯然神傷,河水為離恨而長流不息。荷葉枯零蓮花凋謝,夜暮把離愁鎖在殘柳的眉梢。猜度沈郎腰瘦,怕也是因為舊日曾經送別系蘭舟。
仙人吹奏凄怨的簫聲,惆悵送遠的離魂,即使作《九辯》,亦渺然難招。她醉眼中流露出挽留的神色,小窗煎燭時她歌遏行云,載著恨飛上了白云天。清淡的秋色不知道隨船遠去,唯有枯敗的紅葉、追逐著流水秋潮。當夜夢里見到她的時候,料想傳怨書的鴻雁,也已飛過了南樓。
【集評】 清·萬樹:“夢窗七寶樓臺,拆不成片段,然其用字精審處,嚴確可愛。如此調有二首。其所用正、試、夜、望、背、漸、翠、念、瘦、舊、系、鳳、悵、送、醉、載、素、夢、翠、怨、料諸去聲字,兩篇皆相合。律呂之學,必有不可假借如此”(《詞律》卷十)。
近代·陳洵:“題外有事,當與《瑞龍吟》‘黯分袖’參看。‘沈郎’謂梅津,‘系蘭橈’,蓋有所眷也。‘仙人’謂所眷者。‘鳳簫’則有夫婦之分。‘斷魂,二句,言如此分別,雖《九辯》難招,況清真詞乎。含思凄婉,轉出下四句,實處皆空矣。‘秦秋’言此間風景,不隨船去則兩地趁濤,惟葉依稀有情。‘翠翹’即上之仙人,不知與《瑞龍吟》所別,是一是二”(《海綃說詞》)。
近代·俞陛云:“前段‘翠香零落’五句、后段‘素秋’二句,詞秀而情長,余韻復搖漾生姿。有此佳詞,可如白石之過吳江,付小紅低唱矣”(《唐五代兩宋詞選釋》)。
近代·陳匪石:“起句先點明‘送客’,次點吳江之地、深秋之時。……‘望天,四句,承地說。……‘翠香’兩句承時說。‘暮愁’七字,是翠零紅老后景象,亦翠零紅老時心境,而別意已躍然紙上,極細膩熨貼之妙。且上四句與此二句,同一情景交融,而疏密濃淡,布置停勻,誰謂夢窗‘質實’哉!……結句用一‘料’字,由紅葉趁濤推想而來,有悠悠不盡之意。而此四句中翻騰轉捩,則因‘悵斷魂’以下六句全用平筆,特作波瀾,亦潛氣內轉之法也。‘翠香’即葉,‘紅衣’即花,‘蘭橈’即舟,‘銀霄’即白云天,‘寒濤’即秋潮,‘南譙’即南樓,夢窗煉句下語之法,即沈伯時所謂不直說破者。”(《宋詞舉》)。
【總案】 餞別之詞不從我與客的情感著墨,而從客與他愛人相別時的感情糾葛寫來,可謂別開生面。這樣作者能夠站在一旁去仔細地體味別情別意,因而敘事表情也更為客觀,更能感動遠行之人。作者之所以如此寫,一是因為送別的情境使然;二是因為其送別之情被梅津的愛人所掩,且不如她纏綿深切,易引起行者的共鳴。細品詞味,便可體會到作者雖筆從傍入,但字里行間卻也飽含著自己的感情,此種情感正好隨著她而水漲船高。一舉兩得,何樂不為?可見作者在構思上亦煞費苦心。由于詞并不純是代人送客,亦是代己送客,因而既有“仙人”送夫的個性情感,其個性中又有與我送朋友相應的共性情感,如此兩根繩合成一股,自然增強了詞的感情力度。詞中彌滿的是一種依依不舍、難解難分以及料想別后相思的濃情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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