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七言詩·秋興》原文|譯文|注釋|賞析
杜 甫
其 一
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
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云接地陰。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
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原詩今譯】
晚秋的白露凋傷了滿樹紅葉的楓林,
巫山巫峽,染上了一片衰颯的秋氣。
江間的滔天波浪,向云天高高涌起,
邊遠的塞上風云,連著大地的霧塵。
兩度開放的叢菊,惹起往日的淚水,
何時輕舟回鄉,實現我如箭的歸心。
家家的剪尺,忙把御寒的新衣裁剪,
白帝城上不時傳來搗衣的聲聲暮砧。
【鑒賞提示】
《秋興八首》是杜甫大歷元年(766)在夔州(今四川奉節縣)時的作品,它是一組相互聯系的七律,是杜甫晚年慘淡經營的杰作,標志著杜甫律詩發展的高峰。它格律精切,章法嚴謹,語言藝術的運用達到純熟地步。感慨深沉起伏,境界闊大雄渾,的確體現了杜甫律詩“沉郁頓挫”的特色,前人稱之為“聲韻雄暢,詞采高華,氣象冠冕,是真可虎視詩壇,獨步一世?!?br>
秋興,即因秋觸懷,而興起騷人雅意,所以叫秋興。自從乾元二年(759)杜甫棄官客居秦川到創作這一組詩,詩人已整整漂泊了七年。這七年里,唐王朝的虛假“中興”如曇花一現,而邊鎮不安、藩鎮勢力橫行有增無減,唐王朝命運如江河日下。詩人經過這一番磨難歷程,也已年事老大,壯志消磨。居此西南一隅,回想長安盛日,當此秋氣蕭颯,不免觸景傷情。《秋興八首》的主要思想線索是故國之思,是對長安、對故園的懷念,其中自然地帶上了對唐王朝“開元全盛日”不可再來的無可奈何的傷感和對個人身世飄零的悲嘆。第一首詩中特別提到的“他日淚”“故園心”便是整組詩的中心。
《秋興》(其一)的首聯點明寫詩時的節令和地點,并且定下了整組詩的基調?!坝衤兜騻麠鳂淞帧币颜f明了是深秋,切合秋興的題目,首先渲染出一片蕭颯森冷的氣氛。這種氣象,與其說是寫秋天,不如說是寫唐王朝的喪亂凋殘和詩人心中悲涼消沉在自然景物中的折射。“巫山巫峽氣蕭森”疊用 “巫山”與 “巫峽”二詞,使高山深谷的奇險偉壯如在眼前。第二句的境界已由小小的一片楓樹林轉到雄壯闊大的巫山巫峽了,情調也由玉露凋傷的哀婉美麗變為一派蒼茫無際的蕭森壯大之氣了。如用攝影來比喻,一句是特寫鏡頭,將視距拉近,另一句是遠鏡頭,將鏡頭拉遠觀其總貌。
“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云接地陰”兩句,“江間”承“巫峽”,“塞上”承“巫山”,可以說是上一句的分鏡頭,又是對上一句“氣蕭森”的注解。波浪滔天而風云匝地,天地之間彌漫一片蕭森之氣。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 一聯從夔府的秋天氣象轉到自己身世的蕭條。杜甫寫這組詩的前一年是在云安 (今四川云陽縣),兩年秋天分別在兩個地方見菊花開放,每次都為之灑淚,為什么呢?有一句解釋得很明白:詩人離開他生活了十數年的長安以后,一直過著漂泊不定的生活,國家遭到喪亂,而詩人的“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抱負也因不能回長安而無法實現。這時,江上的孤舟總是勾起他念念不忘回故園的心愿?!皡簿铡背猩厦娴摹吧健焙汀叭?,“孤舟”又承“峽”和“江”。脈絡分明,章法細密?!肮蕡@心”是整首詩的重點所在。
尾聯“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從暮秋漸漸寒冷的氣候聯想到自己多年客中生活冬衣的剪裁。此時白帝城中傳來的陣陣搗衣聲,重又喚起他的故園之念。尾聯雖然無“故園”二字,但其描寫的光景處處籠罩著一種驅之不散的鄉思。
這一首詩在整組詩之前,是整組詩的綱領。王嗣奭評日: “秋興八章,以第一起興,而后章俱發隱衷……” (《杜臆》)這是讀此詩時不能不注意的一點。
其 三
千家山郭靜朝暉,日日江樓坐翠微。
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
匡衡抗疏功名薄,劉向傳經心事違。
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裘馬自輕肥。
【原詩今譯】
早晨的縷縷陽光照著山郭寂靜的村莊,
我每日在江樓上看這青翠的水色山光。
連日來漁人駕著小舟往返于江波之上,
秋清氣爽,小燕子尋尋覓覓上下飛翔。
匡衡抗疏,每每擢升,朝廷待我相反,
劉向懷才不遇,才去傳經,都比我強。
顯貴的少年同學誰像我這般窮酸貧賤,
看呵,輕裘騎馬正在京畿的五陵徜徉。
【鑒賞提示】
這首詩可分兩部分。
第一部分是前兩聯。主要是描寫夔州府早晨的景觀。第一聯“千家山郭靜朝暉,日日江樓坐翠微”兩句,寫詩人每當清早夔州府的千門萬戶還在緊閉之時,他就照例坐在江畔山上的小樓中,沐浴著清晨的陽光。第二聯寫詩人清晨樓上所見的情景:連日不歸的漁人還在江上隨波逐流,本該南飛的秋雁似乎故意在詩人面前飛來飛去。仇兆鰲注曰:“漁人、燕子,即所見以況已之淹留?!?《杜詩詳注》)說得極是。本來漁人、燕子只是尋常所見的事物,可是在淹留他鄉的詩人看來,卻觸動了他的歸念,轉而覺得漁人、燕子如此是出于有意的。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說:“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移過來評此兩句,倒也十分精當。
第二部分緊承二聯,主要抒寫自己的感慨。三聯兩句詩人由漁人、燕子勾起故國之思,接著回憶起自己一生的失意:在他任“左拾遺”時,本想抗旨上疏救房琯,卻因此獲罪遭貶,這是自己政治上的失意; 自己家傳儒學,不能以此自立,兒輩因戰亂也失學了,這是在著文傳名上的失意。尾聯兩句寫作者不遇的憤慨:當年與他一起在長安的同學輩,雖然沒有救國為民的志向,也沒有什么文才,倒一個個高官厚祿。三聯兩句對比,形成了明顯的反差,對那些只圖個人功名富貴的高官達人進行了辛辣諷刺。作者在這里用了一個很有力量的詞“自”,活畫出汲汲名利者的丑惡嘴臉,含有強烈的不平和憤慨。顧宸《杜詩注解》中引李夢沙語:“四句合看,總見公一肚皮不合時宜處。言同學少年,既非抗疏之匡衡,又非傳經之劉向,志趣寄托,與公絕不相同,彼所謂富貴赫奕,自鳴其不賤者,不過五陵衣馬自輕肥而已。極意數落語,卻只好嘆羨;乃見少陵立言蘊藉之妙。”可謂極得杜甫詩意。
其 五
蓬萊宮闕對南山,承露金莖霄漢間。
西望瑤池降王母,東來紫氣滿函關。
云移雉尾開宮扇,日繞龍鱗識圣顏。
一臥滄江驚歲晚,幾回青瑣點朝班。
【原詩今譯】
遙憶那帝城的蓬萊宮,對峙著終南山,
想象那仙人的承露盤,依舊高聳云間。
長安以西的昆侖,上有王母住的瑤池,
長安以東的函谷,是紫瑞呈祥的雄關。
我當年朝殿時,見過宮中肅穆的儀仗,
參駕時,也曾叩拜過當今天子的圣顏。
而今哪,我貶臥滄江之濱,歲深月晚,
曾多次在夢中,早朝宮闕,侍立朝班。
【鑒賞提示】
這首詩作者回憶他一生中經歷過的朝儀之盛,是上一
首(其四)中提到的“故國平居有所思”的內容之一?;叵肽情_元盛世的長安城,嵯峨的蓬萊宮殿遙遙相對著雄偉秀麗的終南山,宮殿里的金基上,仙人手擎承露的玉盤,高高地聳立在霄漢之間。蓬萊宮即大明宮,這里的南山指的是終南山。在詩人記憶中的長安故國,最值得懷念的當然是那代表著盛唐時期煊赫國容的宮殿建筑了。單是這些,詩人覺得還不足以盡長安的氣象,于是,下一聯中,詩人轉而寫長安城座落的地理位置及其俯視天下的氣派,西邊是傳說中的王母瑤池,神仙福地;而東邊,則是秦人當時憑以拒六國大軍的函谷雄關。
這四句描寫昔日長安帝京及宮殿的盛大氣象。“南山”“霄漢”是實景,用來形容宮殿的巍峨壯麗,“瑤池”“王母”“紫氣”“函關”則是神話故事和現實地理位置雜糅在一起,虛虛實實,神奇莫測,為帝京之氣增色不少?!芭钊R”“金莖”“瑤池”“王母”“紫氣”“函關”富于道教的神秘色彩,前人以為這是在諷刺玄宗之好道求長生。詩人的實意恐怕不在于此。盛唐文化中含道數成分很多,當時人人好道,蔚為風氣。詩人以此況帝京之雄壯,自是不足為奇,不必如此附會。
頸聯寫的是在長安時看到皇帝威儀:雉尾、宮扇,是皇帝的儀仗器物;龍鱗,指的是皇帝身著的龍袍。對這一聯,一般有兩種看法:一是認為寫玄宗時期的皇帝儀仗。但當時杜甫并沒有幾回 “識圣顏” 的機會; 二是認為圣顏指的是肅宗。但這種氣象不是安史之亂后的唐王朝所能具備的。我認為這里指的是玄宗,因為杜甫年輕時曾獻《三大禮賦》而名噪一時,受到玄宗賞識,是有機會見玄宗的。肅宗時杜甫任左拾遺,屬近臣,是能常見到皇帝的,大可不必用“識”字。而且這一聯寫皇帝之威儀,承前兩聯京師盛況而來,應是指同一時間為宜,所以“圣顏”只能指玄宗。這兩句寫的是玄宗的威儀和詩人的得意經歷。
末兩句“一臥滄江驚歲晚,幾回青瑣點朝班”是杜甫回顧現實處境對自己一生仕途生涯的總結。詩人晚年的悲涼身世、國家的喪亂不安和當年盛世,形成了鮮明對比,“歲晚”切“秋”字,“臥”字驚將讀者陡然拉回現實地面,有猛醒之意。
其 七
昆明池水漢時功,武帝旌旗在眼中。
織女機絲虛夜月,石鯨鱗甲動秋風。
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蓮房墜粉紅。
關塞極天唯鳥道,江湖滿地一漁翁。
【原詩今譯】
昆明池的建成,是漢代赫赫的不世之功,
武帝水上的旌旗,在我懷古遐思的眼中。
池畔的織女石雕,月夜空對著牛郎癡情,
只有那玉雕石鯨,掀起鱗甲,搖動秋風。
菰米波漂于滄江,像一片黑云逐著水流,
荷花在霜露中紛紛落著紅瓣,似哭西風。
極目關塞,多么險峻喲,只有鳥道盤空,
唉,我也儼然成了終老江湖的一個漁翁。
【鑒賞提示】
這首追憶長安昆明池的景觀,想象它經過戰亂之后的飄零破敗,抒發了詩人重返長安而不能的心情,也是第四首“故國平居有所思”的內容之一。
首聯是說明昆明池鑿自漢代最鼎盛的時期。詩人緬懷古人時,當時漢武帝的十萬旌旗好像還在眼中閃現。借漢喻唐,是唐詩中最常見的手法。除了昆明池鑿自漢代這一事實外,詩中寫的漢武帝時國力之強大,武功之赫赫,也似乎是象征著唐代開元盛況。唐玄宗當年也曾在昆明池置戰船,煊赫一時,而今安在?
頷聯兩句寫的是昆明池的景觀。從漢武帝到今,織女的機杼空對了多少個不眠的夜月,而池畔石鯨的鱗甲曾在無數個風雨之秋中掀動……這兩句寫的時間是從漢到唐昆明池經過的一段興亡交替的歷程。石人石像的蕭瑟冷落象征著唐王朝的衰敗。在詩人筆下,這些石刻都被賦予了一種生命力,石女有情,仿佛都在為唐王朝的興亡而哀嘆。
頸聯兩句里的“菰米”“蓮花”,到了秋天,都要零落的。作者在深秋之際,想象著戰亂后昆明池里的水生植物,不禁想到它們在這一季節中不免凋零的命運。這固然是寫昆明池的秋天,但我們可以說也是唐王朝命運的秋天和作者心中的秋天的象征。
尾聯兩句從想象中的長安回到現實中來,更見現實之冷酷無情。詩人思念著長安故都的昆明池,眼望著面前的茫茫巫山,重重關塞,其中只有一條盤空的鳥道,迢遞無盡,而今天自己又成了江湖滿地中漂泊的一個漁翁,天涯路遠,兼之干戈阻絕,何時才是歸期?最后分別言關塞和江湖,在意脈上也是暗承第一首的“巫山”“巫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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