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兩晉南北朝詩歌·兩漢詩歌·《古詩十九首》(選五)·行行重行行》鑒賞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不復道,努力加餐飯。
《古詩十九首》是我國漢朝文人五言詩的代表作,對后世發(fā)生過很大影響。本篇按照梁·蕭統(tǒng)《文選》的排序,列于第一首。它是一篇“思婦辭”,即寫婦女對離家久遠的“游子”的思念。詩篇先敘初別,次說路阻會難,繼訴相思之苦,最后,以自我寬慰作結。全詩十六句,是首完整的五言體詩。它可分兩大部分:前六句敘別離,追溯過去別離情狀;后十句,則寫相思,訴說當前的心境。語言精練含蓄,而又不晦澀難懂,且內容豐富,韻味雋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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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詩按上述脈絡可有如下四層意思——
第一層:“生別離”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詩人以此二句拎起全篇,并定下了基調:“別離——悲”。首句疊用行行,而且在中間還嵌入一個“重”字,是強調“行之不止”。清人聞人倓引吳伯其的話說:“首言‘行行,遠也;再言‘行行’,久也。”(《談選詩》)朱自清認為,第二句是用《楚辭·九歌》中的“悲莫悲兮生別離”的語意。其實,這是秦漢以來流行的成辭(詳見《琴曲·杞梁妻嘆》),猶言“永別”之意,不是指人生一般的別離,是含有既別而難以再見的“永訣”之義,故而最為可悲。正如《焦仲卿妻》長詩中那句“生人作死別”的含義相似。試想一對恩愛夫妻,突然活生生地分開,而且越走越遠,越分越久。這還不是人生中最不幸的“悲莫悲兮”的事情嗎?可見,此詩之基調,即是一個“悲”字。
第二層:會面難
詩人拉開悲劇之序幕后,緊接著從正面敘述這個“生別離”的可悲——
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你看,要會面,多么艱難啊! 一個在天邊,一個在海角,路途既艱險又遙遠,誰知道還有沒有再聚會的機會。這里的萬余里、天一涯,都是表示最遙遠的概念,是由年深日久、杳無音訊而產生的,并非記實。至于阻且長,正是用了《詩經·蒹葭》的成語,其含義要比《詩經》廣泛一些,“長”承上文“萬里”、“天涯”而來,也是極言其遠長;“阻”,不單指道路艱險、河關隔阻,而更包括造成行旅阻礙的一切社會人事因素在內。正因為如此,才說后會難知。說是“生離”,實為“死別”!
這兩層意思合成一個內容:別離。它是寫過去生離死別的情況。下邊集中描寫:思婦之相思。即:
第三層:相思苦
詩人讓思婦先用“借物寓意,以事寄情”的方法說——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以緩。
這里的前二句,是古代歌謠習用的比喻。《韓詩外傳》:“詩云,‘代(胡)馬依北風,越鳥翔故巢’。皆不忘本之謂也。”這兩句詩就是套用“韓詩”之成句而略加更改的。意思是說,胡馬南來后仍依戀北風,越鳥(指南越之鳥)北飛后,仍筑巢于南向之樹枝上。言外之意是:鳥獸尚依戀故鄉(xiāng),何況是人呢?希望別離的“游子”,應當思歸才是。可是,別離之后,越隔越久了,“相去日已遠”,即彼此隔離,一天比一天久了(這里的已,即“以”;日以,就是“一天比一天”的意思)。而人呢,也一天比一天消瘦了,“衣帶日已(以)緩”,就是這個意思,為什么呢?據《說文》云:“緩,綽也。”也就是“寬松”的意思。你想,衣帶寬了,不也就是人體瘦了嗎?朱自清在《古詩十九首釋》中曾說,“這是就果顯因,也是暗示的手法;帶緩是果,人瘦是因。”其實,它也是東漢文人向樂府民歌汲取營養(yǎng)而創(chuàng)作的表現(xiàn)。在樂府《古歌》里,就有這樣兩句:“離家日趨遠,衣帶日趨緩。”詩人就是在這“舊句”上略加改造的,因為詩中主人公身分不同,一個是旅外的“游子”,一個是居家的“思婦”,因而將“離家”改為“相去”。
接著,用一個“浮云蔽白日”的比喻來忖度“游子不顧反”的原因。李善在注《文選》時,給這兩句加釋說:“浮云之蔽白日,以喻邪佞之毀忠良,故游子之行不顧反也。”這里的顧,是思念。游子之所以長期不回家,不一定就是李善所說的由于“邪佞之毀”;也可能“游子在外為人所惑”(如朱編“讀本”)。這個“惑”字,包括酒、色、財、氣多方面的內容。因此,解釋“原因”,不要摳得太死,說什么“另有新歡”、“已有新遇”之類。因為,這些本來就是“思婦”懷人心切而產生的一些猜疑與假設。客觀情況是很復雜的,它可能是因嗜酒而忘歸,也可能貪財而不返,還可能是恃氣而遇害,當然也可能是由于戀色而丟棄前妻。現(xiàn)實的各種可能性都會有的。詩歌這樣寫,正是留給讀者以最大想象余地。故而解詩不可太實、太死,以免造成片面和狹隘。
至于思婦認為“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是接續(xù)上邊“衣帶日已緩”而說的。這里的“老”,不是實指年齡的老大,而是說心境憂傷、形體消瘦,是一種心靈上的老的感覺,也就是沈德潛所說,它是由《詩經·小弁》的“惟憂用老”詩句變來的。下句“歲月”,指眼前時間;“忽已晚”,是光陰流轉之快。這是說,“一年轉瞬即過去了,自己形體日衰,究竟要等到何時啊!”莫解之愁,使她深陷相思之苦海。
第四層:強自寬
這個“思婦”真的陷入苦海而不能自拔嗎?不! 她希望自己能夠跳出這個“令人老”的相思深淵。你聽:“棄捐不復道,努力加餐飯。”她終于下決心地說;“算了吧,別再提懷人之情,還是多吃點飯保重自己身體要緊。”當然,這是思婦痛定思痛之后,無可奈何的勉自寬慰的話。
對于此詩最后二句的理解,歷來有較大的分歧,特別是最后這個“努力加餐飯”,究竟是對誰而言?有著截然不同的解釋——
一種認為是“勉勵游子的話”。
清人張玉谷就說:“不恨己之棄捐,惟愿彼之強飯。”朱自清也附和張說,認為“最是分明”,并以更通俗的話解釋:“‘棄捐’就是‘見棄捐’,也就是‘被棄捐’;……所以她含恨地說:‘反正我自被棄了,不必再提吧,你只保重自己好了!’”林庚、馮沅君和馬茂元等人,也有類似說法。
再一種是認為“自寬之辭”。即強作自我寬慰的話。
清人聞人倓在《古詩箋》中說:“末句自寬之辭。”朱東潤等注“讀本”時,附和聞說。即云:“是思婦無可奈何,勉自寬慰的話。”
此外,現(xiàn)在通行的一些新注本,就避而不注,讓讀者自己去體會。如王力主編的《古代漢語·文選注》、上海教育學院《中國古代文學讀本》等等。
看來,各家之說,各有所本,似乎也都可通。但從全篇詩意來看,以第二說比較合乎情理。這是因為:
首先,將上句與下句聯(lián)系起來分析。“棄捐”一詞,固然還不能斷定就該釋為“被棄捐”而不能有其他解釋,如果這個“思婦”就是“見棄捐”的“棄婦”,那么,她只有怨和恨,何能“強作歡顏”而為“負心漢”去祝愿呢?
其次,這兩句還要同上邊“游子不顧反”的兩句結合起來考慮。因為能否立即斷定該“思婦”就是“棄婦”,跟“游子不反”的原因有關。現(xiàn)在各家對其原因的解釋,如上所述分歧甚多,古有李說,今有朱說,還有馬說的“另有新歡”。在實際生活中,各種說法均有存在的可能性,但重要的是不能割裂全篇詩意單為某一二句作孤立的解釋,而只有將上下文聯(lián)系起來進行科學分析,才能得出全篇詩意相一致的結論。
本著這種認識,我覺得如果斷定游子不返的原因是“另有所歡”,那么,詩中女主人公,就是一個“棄婦”了。這樣,就很難設想一個滿懷怨恨的婦人,會給自己的“冤家”遙致勉勵之辭。如果是其他什么原因使其“不反”,特別是那種由于“讒邪所害”,那就另作別論了。當然,這也不一定非作“勉勵游子”的解釋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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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詩十九首》是作為我國文人五言詩成熟的標志載入詩史的一部重要作品。它反映了當時部分中下層知識分子和其他人士的情緒,是東漢社會的一個側面寫照。它的思想內容比較復雜,但在藝術上卻有兩個比較鮮明的特色:一是它富有抒情性的特殊含蓄的藝術風格;二是,它具有民歌情調的樂府式的表達形式。現(xiàn)在選讀的這首《行行重行行》,正好比較完整地體現(xiàn)了這兩個特色。
首先,全詩民歌韻味特別濃厚
漢代文人五言詩,是從樂府民歌中發(fā)展起來的一種新詩體。《行行重行行》并非民間作品,而是文人仿樂府所作的新體詩,因此,留有很濃的歌謠色彩。比如:
①大量套用或點化古樂府和謠諺舊話、成辭等。“胡馬”二句出于謠諺;“相去”二句,直接采用樂府《古歌》;另外,采自《詩經》四句詩,也是由《秦風·蒹葭》中演化而來的,帶有極濃的民歌味。
②同時,它又用“行行重行行”、“相去萬余里”和“道路阻且長”這些意思相似的詩句同“日已遠”、“日已緩”等的排比句,造成一種回環(huán)往復的雋永情調。這也是從《詩經》、樂府民歌的疊句、疊章形式中衍生出來的,歌謠韻味也挺明顯。
③另外,它又運用了比興手法(如“胡馬”、“越鳥”和“浮云”“白日”等),加上隔句押韻,以致這首“文人詩”,簡直可認為是民歌民謠的“孿生姊妹”。
其次,它又是一首含蓄蘊藉、余意無窮的典型抒情詩
這無疑是文人詩的一個重要特征。雖然這首詩的取材是民間的,形式也有點歌謠味,但文人化程度已經很高,特別表現(xiàn)在語言技巧上。這種特殊含蓄的藝術風格,并不是吞吞吐吐,有話不說,而是詩人所要說的比所說出來的更多。因此,讓人們體會到的比詩中語言所表達的也更豐富,大有“心頭無限意,盡在不言中”的意味,使詩章富有暗示性。它的具體表現(xiàn)是——
①含蓄精到的詩語。它的主要途徑,即借成辭、舊句和典事的運用,發(fā)揮其暗示作用,將最豐富的內容納人最簡約的語言之中。比如,“生別離”、“阻且長”和“令人老”等等,除暗藏著《詩》、《騷》固有的寓意之外,經過點化運用之后,又賦予某些新的內容,讓人們覺得詩歌具有一種特別的深厚感。
②雋永蘊藉的詩義。生死離別的悲慘,在動亂年代是一種普遍性的社會現(xiàn)象。作者一開腔就抓住了它,用兩句詩就把“別離”后面的那個東漢末年騷擾不寧的時代影子,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詩尾的兩句,也是令人讀了想味無窮的,之所以引起古今那么多的爭議,正說明了它的詩義的深藏和豐贍。
③纏綿委婉的詩情。詩篇非常細膩地表達了思婦與游子的離情別緒,既直抒胸臆,又委婉悱惻,從容地抒發(fā)著“生別離”的無限痛楚。“衣帶日已緩”、“思君令人老”等等詩句,都較為明顯地表達了這一點。當然,在這里,十分纏綿真摯的感情卻是通過非常簡潔而生動明白的語言表達出來的,顯示了詩人純熟高超的藝術技巧。
所有這些因素構成了這首詩的上述兩個基本特征,并且很適于吟詠,經得起咀嚼,讓人從中尋繹不盡的余味。它的藝術價值,不可低估,而在思想上,也不無認識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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