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宋玉·九辯》原文|譯文|注釋|賞析

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

憭慄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②

泬寥兮天高而氣清，寂漻兮收潦而水清。^③

憯凄增欷兮薄寒之中人，

愴怳懭悢兮去故而就新，

坎廩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④

廓落兮羈旅而無友生，惆悵兮而私自憐。^⑤

燕翩翩其辭歸兮，蟬寂漠而無聲。

雁廱廱而南游兮，鹍雞啁哳而悲鳴。^⑥

獨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

時亹亹而過中兮，蹇淹留而無成。^⑦

悲憂窮蹙兮獨處廓，有美一人兮心不繹。^⑧

去鄉離家兮徠遠客，超逍遙兮今焉薄?^⑨

專思君兮不可化，君不知兮可奈何!^⑩

蓄怨兮積思，心煩憺兮忘食事。⁽¹¹⁾

愿一見兮道余意，君之心兮與余異。

車既駕兮朅而歸，不得見兮心傷悲。⁽¹²⁾

倚結軨兮長太息，涕潺湲兮下霑軾。⁽¹³⁾

忼慨絕兮不得，中瞀亂兮迷惑。⁽¹⁴⁾

私自憐兮何極?心怦怦兮諒直。⁽¹⁵⁾

皇天平分四時兮，竊獨悲此凜秋。

白露既下百草兮，奄離披此梧楸。⁽¹⁶⁾

去白日之昭昭兮，襲長夜之悠悠。

離芳藹之方壯兮，余萎約而悲愁。⁽¹⁷⁾

秋既先戒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以嚴霜。

收恢臺之孟夏兮，然欿傺而沈臧。⁽¹⁸⁾

葉菸邑而無色兮，枝煩挐而交橫。⁽¹⁹⁾

顏淫溢而將罷兮，柯仿佛而萎黃。⁽²⁰⁾

萷櫹椮之可哀兮，形銷鑠而瘀傷。⁽²¹⁾

惟其紛糅而將落兮，恨其失時而無當。⁽²²⁾

攬騑轡而下節兮，聊逍遙以相佯。⁽²³⁾

歲忽忽而道盡兮，恐余壽之弗將。⁽²⁴⁾

悼余生之不時兮，逢此世之俇攘。⁽²⁵⁾

澹容與而獨倚兮，蟋蟀鳴此西堂。⁽²⁶⁾

心怵惕而震蕩兮，何所憂之多方?⁽²⁷⁾

仰明月而太息兮，步列星而極明。

竊悲夫蕙華之曾敷兮，紛旖旎乎都房。⁽²⁸⁾

何曾華之無實兮，從風雨而飛飏?⁽²⁹⁾

以為君獨服此蕙兮，羌無以異于眾芳。⁽³⁰⁾

閔奇思之不通兮，將去君而高翔。⁽³¹⁾

心閔憐之慘悽兮，愿一見而有明。⁽³²⁾

重無怨而生離兮，中結軫而增傷。⁽³³⁾

豈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門以九重!⁽³⁴⁾

猛犬狺狺而迎吠兮，關梁閉而不通。⁽³⁵⁾

皇天淫溢而秋霖兮，后土何時而得漧?⁽³⁶⁾

塊獨守此無澤兮，仰浮云而永嘆。⁽³⁷⁾

何時俗之工巧兮?背繩墨而改錯!⁽³⁸⁾

卻騏驥而不乘兮，策駑駘而取路。⁽³⁹⁾

當世豈無騏驥兮?誠莫之能善御。

見執轡者非其人兮，故跼跳而遠去。⁽⁴⁰⁾

鳧雁皆唼夫粱藻兮，鳳愈飄翔而高舉。⁽⁴¹⁾

圓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鉏鋙而難入。⁽⁴²⁾

眾鳥皆有所登棲兮，鳳獨遑遑而無所集。

愿銜枚而無言兮，嘗被君之渥洽。⁽⁴³⁾

太公九十乃顯榮兮，誠未遇其匹合。⁽⁴⁴⁾

謂騏驥兮安歸?謂鳳凰兮安棲?

變古易俗兮世衰，今之相者兮舉肥。⁽⁴⁵⁾

騏驥伏匿而不見兮，鳳凰高飛而不下。

鳥獸猶知懷德兮，何云賢士之不處?

驥不驟進而求服兮，鳳亦不貪餧而妄食。⁽⁴⁶⁾

君棄遠而不察兮，雖愿忠其焉得?

欲寂漠而絕端兮，竊不敢忘初之厚德。⁽⁴⁷⁾

獨悲愁其傷人兮，馮郁郁其何極!⁽⁴⁸⁾

霜露慘悽而交下兮，心尚幸其弗濟。

霰雪雰糅其增加兮，乃知遭命之將至。⁽⁴⁹⁾

愿徼幸而有待兮，泊莽莽與野草同死。⁽⁵⁰⁾

愿自直而徑往兮，路壅絕而不通。

欲循道而平驅兮，又未知其所從。

然中路而迷惑兮，自壓按而學誦。⁽⁵¹⁾

性愚陋以褊淺兮，信未達乎從容。⁽⁵²⁾

竊美申包胥之氣盛兮，恐時世之不固。⁽⁵³⁾

何時俗之工巧兮?滅規矩而改鑿。

獨耿介而不隨兮，愿慕先圣之遺教。

處濁世而顯榮兮，非余心之所樂。

與其無義而有名兮，寧窮此而守高。

食不偷而為飽兮，衣不茍而為溫。

竊慕詩人之遺風兮，愿托志乎素餐。

蹇充倔而無端兮，泊莽莽而無垠。⁽⁵⁴⁾

無衣裘以御冬兮，恐溘死而不得見乎陽春。⁽⁵⁵⁾

靚杪秋之遙夜兮，心繚悷而有哀。⁽⁵⁶⁾

春秋逴逴而日高兮，然惆悵而自悲。⁽⁵⁷⁾

四時遞來而卒歲兮，陰陽不可與儷偕。⁽⁵⁸⁾

白日晼晚其將入兮，明月銷鑠而減毀。⁽⁵⁹⁾

歲忽忽而遒盡兮，老冉冉而愈弛。

心搖悅而日幸兮，然怊悵而無冀。⁽⁶⁰⁾

中憯惻之悽愴兮，長太息而增欷。⁽⁶¹⁾

年洋洋以日往兮，老嵺廓而無處。⁽⁶²⁾

事亹亹而覬進兮，蹇淹留而躊躇。⁽⁶³⁾

何泛濫之浮云兮?猋壅蔽此明月!⁽⁶⁴⁾

忠昭昭而愿見兮，然曀曀而莫達。⁽⁶⁵⁾

愿皓日之顯行兮，云蒙蒙而蔽之。

竊不自料而愿忠兮，或黕點而污之。⁽⁶⁶⁾

堯舜之抗行兮，瞭冥冥而薄天。⁽⁶⁷⁾

何險巇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偽名。⁽⁶⁸⁾

彼日月之照明兮，尚黯黮而有瑕。⁽⁶⁹⁾

何況一國之事兮，亦多端而膠加。⁽⁷⁰⁾

被荷裯之晏晏兮，然潢洋而不可帶。⁽⁷¹⁾

既驕美而伐武兮，負左右之耿介。⁽⁷²⁾

憎慍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⁷³⁾

眾踥蹀而日進兮，美超遠而逾邁。⁽⁷⁴⁾

農夫輟耕而容與兮，恐田野之蕪穢。

事綿綿而多私兮，竊悼后之危敗。

世雷同而炫曜兮，何毀譽之昧昧!⁽⁷⁵⁾

今修飾而窺鏡兮，后尚可以竄藏。⁽⁷⁶⁾

愿寄言夫流星兮，羌倏忽而難當。⁽⁷⁷⁾

卒壅蔽此浮云兮，下暗漠而無光。

堯舜皆有所舉任兮，故高枕而自適。

諒無怨于天下兮，心焉取此怵惕!⁽⁷⁸⁾

乘騏驥之瀏瀏兮，馭安用夫強策?⁽⁷⁹⁾

諒城郭之不足恃兮，雖重介之何益?⁽⁸⁰⁾

邅翼翼而無終兮，忳惛惛而愁約。⁽⁸¹⁾

生天地之若過兮，功不成而無效。

愿沈滯而不見兮，尚欲布名乎天下。⁽⁸²⁾

然潢洋而不遇兮，直怐愗而自苦。⁽⁸³⁾

莽洋洋而無極兮，忽翱翔之焉薄?

國有驥而不知乘兮，焉皇皇而更索?⁽⁸⁴⁾

寧戚謳于車下兮，桓公聞而知之。⁽⁸⁵⁾

無伯樂之善相兮，今誰使乎譽之?⁽⁸⁶⁾

罔流涕以聊慮兮，惟著意而得之。⁽⁸⁷⁾

紛忳忳之愿忠兮，妒被離而障之。⁽⁸⁸⁾

愿賜不肖之驅而別離兮，放游志乎云中。

乘精氣之摶摶兮，騖諸神之湛湛。⁽⁸⁹⁾

驂白霓之習習兮，歷群靈之豐豐。⁽⁹⁰⁾

左朱雀之茇茇兮，右蒼龍之躣躣。⁽⁹¹⁾

屬雷師之闐闐兮，通飛廉之衙衙。⁽⁹²⁾

前輕辌之鏘鏘兮，后輜乘之從從。⁽⁹³⁾

載云旗之委蛇兮，扈屯騎之容容。⁽⁹⁴⁾

計專專之不可化兮，愿遂推而為臧。⁽⁹⁵⁾

賴皇天之厚德兮，還及君之無恙!



【注釋】 ①九辯：古代民間樂曲體裁之一。辯，猶“遍”也，一闋謂之一遍，可合樂而歌。②憭傈(liaoli潦利)：凄涼貌。③泬寥(xue liao穴潦)：高曠空虛貌。寂漻(liao潦)：清澈平靜。漻，《說文》：“清深也。”收潦：大水退盡。潦，指雨后地面的積水，此指泛濫的水。夏季漲水則濁，入秋水退則清。④憯(can慘)凄：悲凄，悲傷。憯，同“慘”。增欷(xi希)：嘆息不止。愴怳(chuang huang創恍)：失意貌。懭悢(kuang lang礦朗)：義同“愴怳”，不得志貌。坎廩(lin凜)：遭遇困頓，道路不平。⑤廓落：孤獨空虛貌。⑥廱(yong擁)廱：即“雍雍”，和諧的鳴聲。鹍(kun昆)雞：鳥名，似鶴，黃白色。啁哳(zhao zha召楂)：大小相間、雜碎而急促的叫聲。⑦亹(wei偉)亹：運行不息貌。蹇(jian簡)：通“謇”，楚方言，句首語助詞。⑧窮蹙(cu促)：陷入困境。廓：空曠的環境。有美一人：即“有一美人”。美人，作者自喻。繹(yi義)：通“懌”，愉快喜悅。⑨徠：通“來”。超：遙遠。逍遙：游蕩而無著落貌。薄：迫近、停止。⑩君：指楚頃襄王。化：改變。(11)煩憺(dan淡)：煩悶憂慮。(12)朅(qie切)：離去。(13)結軨(ling鈴)：古代的車箱前后左右縱橫交錯的欄木。潺湲(chan yuan蟬元)：淚流不斷貌。軾：車前橫木。(14)忼(kang康)慨：即“慷慨”，情緒激昂。瞀(mao矛)亂：昏亂。(15)怦(peng呯)怦：忠謹貌。諒直：忠誠正直。(16)奄：忽然。離披：草木枝疏葉落貌。梧楸(qiu秋)：梧桐和楸樹。(17)芳藹：花卉繁盛貌。喻人之壯年。萎約：疊韻連綿詞，困頓的樣子。(18)恢臺：恢宏廣大、生機旺盛貌。欿傺(kan chi坎斥)：陷落、停止。沈臧：即“沉藏”，隱藏、埋藏。(19)菸邑(yu yi迂易)：黯淡貌。煩挐(nu帤)：紛亂貌。(20)淫溢：過度、過分。罷(pi皮)：通“疲”，指植物凋零。(21)萷(shao稍)：同“梢”，樹梢。櫹椮(xiao sen肖森)：光禿而高聳貌。銷鑠(shuo朔)：本義是金屬熔化，引申為消損頹敗。(22)惟：思。紛糅：敗葉衰草相雜。(23)攬：持，拿著。騑(fei非)：車兩旁的馬。古代一車四馬，中間兩匹叫“服”，兩旁的馬叫“驂”或叫“騑”。下節：停車。節，指車的速度。相佯：同“徜徉”，自由自在地來往。(24)遒盡：迫近。弗將：不長。(25)俇攘(kuang rang匡壤)：紛擾混亂貌。(26)澹：心情淡漠孤寂。容與：閑散貌。(27)怵(chu觸)惕：驚懼。(28)曾敷：曾經開放。旖旎(yi ni乙你)：繁盛貌。都房：華麗的屋子。(29)曾華：層層的花朵。曾，通“層”。(30)羌：句首語助詞。(31)閔：即“憫”，哀憐，憂愁。(32)有明：有以自明。(33)重：一次又一次地。結軫(zhen診)：郁結而沉痛。(34)郁陶：憂思郁結貌。(35)狺(yin銀)狺：狗叫聲。關梁：門關、橋梁。(36)后土：與“皇天”相對，即大地。漧：同“干”。(37)塊：孤獨貌。無澤：荒蕪的沼澤地。無，通“蕪”。(38)繩墨：喻規矩、法度。錯：通“措”。(39)駑駘(nu tai奴臺)：劣馬，喻小人。(40)跼(ju局)跳：跳躍、橫奔。(41)鳧(fu扶)：野鴨。唼(sha煞)：水鳥或魚類吞食食物貌。(42)鉏鋙(ju yu舉語)：抵觸，彼此不相合。(43)銜枚：古代軍隊秘密行動時，為避免敵方發覺，常令士兵口中橫銜一枝短筷似的木條或竹條。此為閉口不言貌。渥洽(wo qia握恰)：深厚的恩澤。(44)太公：姜子牙，周朝開國賢臣。(45)相者：相馬的人。舉肥：推舉肥馬。(46)驟進：急進。服：駕車。餧：同“喂”。(47)絕端：斷絕思緒。指斷絕對君王的眷戀之情。(48)馮(ping憑)：通“憑”。馮郁郁：憤懣憂愁貌。(49)霰(xian線)：小雪珠。糅：紛糅，雪盛貌。(50)泊：止息。莽莽：草盛貌。此指荒原。(51)壓按：壓抑、壓制。學誦：學習作詩。(52)褊(bian貶)：狹小、狹隘。從容：宛轉委曲，引申為奉迎。(53)申包胥：春秋時楚國大夫。為救楚國，曾在秦廷上哭了七天七夜，終于感動秦哀公出兵救楚。固：朱熹以為應作“同”，因形近而誤。(54)充倔：充滿委屈。倔，通“屈”。無端：沒有盡頭，無垠：沒有邊際。(55)溘(ke刻)：突然。(56)靚(jing凈)：通“靜”。杪(miao秒)秋：暮秋。繚悷(liao li遼立)：纏繞郁結。(57)春秋：指年歲。逴逴(chuo綽)：越走越遠貌。日高：指年紀一天天老了。(58)陰陽：古人以春夏為陽，秋冬為陰。儷偕：并存。(59)晼(wan碗)晚：日將落天色昏暗貌。銷鑠：損蝕虧缺，與“減毀”同義。(60)搖悅：一時動搖，一時喜悅。怊悵(chao chang超唱)：惆悵失意貌。(61)憯(can慘)惻：悲傷，與“悽愴”同義。(62)洋洋：無窮盡貌。嵺(liao遼)廓：同“寥廓”，高遠空曠貌。引申為空虛無著落。(63)覬(ji季)：希望、企圖。(64)猋(biao標)：原指狗迅跑貌。此形容浮云飄動很快。(65)見(xian現)：顯現、出現。霠曀(yin yi陰義)：天色陰暗貌。(66)黕(dan膽)點：污垢。污：玷污。(67)抗行：高尚的行為。冥冥：極高遠貌。薄：迫近。(68)險巇(xi戲)：此指險惡之小人。(69)黯黮(an dan暗淡)：昏暗貌。(70)膠(jiao)加：猶言膠葛，糾纏不清。(71)裯(dao刀)：短衣。晏晏：輕柔鮮明貌。潢洋：空蕩蕩的，衣不合體貌。帶：結上帶子。(72)伐武：夸耀武功。負：倚仗。(73)慍惀(yun lun韻倫)：忠誠貌。此用作名詞，指忠心耿耿的人。(74)踥蹀(qie die切蝶)：奔走鉆營貌。超遠、逾邁：越走越遠。(75)雷同：喻眾小人同聲唱和，人云亦云。炫耀：喻眾小人互相吹捧。昧昧：昏暗貌。(76)修飾：喻修身養性，克服缺點。窺鏡：喻找出自己的毛病。此二句是對楚王的勸諫和希望。(77)倏(shu書)忽：快速貌。當：碰到。(78)諒：確實。(79)瀏瀏(liu流)：如水之流，暢行無阻貌。(80)介：鎧甲，戰士穿的護身衣。(81)邅(zhan沾)：回旋不前。忳(tun屯)：憂愁。惛(hun昏)惛：煩悶貌。愁約：被愁悶所束縛。(82)沈滯：退隱。(83)怐愗(kou mo扣某)：愚昧貌。(84)皇皇：同“遑遑”，匆忙貌。(85)寧戚：春秋衛國人。傳說他在齊國經商時，遇齊桓公夜出。他敲著牛角唱歌，感嘆懷才不遇。齊桓公見其有賢才，任他為客卿。(86)伯樂：又名孫陽，春秋秦國人，以善相馬著稱。(87)罔：通“惘”，悵惘。著意：專心一意。(88)忳忳：誠摯貌。一本作“純純”。被離：通“披離”，紛亂眾多貌。(89)摶(tuan團)摶：聚集成團貌。騖(wu務)：追隨。湛(zhan站)湛：深厚貌，喻諸神之多。(90)習習：飛動貌。豐豐：眾多貌。(91)朱雀：星宿名，南方七宿的總稱。此指南方之神。茇(pei佩)茇：飛舞貌。蒼龍：星宿名，東方七宿的總稱。此指東方之神。躣(qu渠)躣：行走貌。(92)屬(zhu囑)：在后面跟隨。闐(tian田)闐：雷聲。飛廉：風神。衙衙：行走貌。(93)辌(liang良)：古代一種臥車。鏘鏘：車鈴聲。輜乘(zi cheng資秤)：有帷篷、載輜重的車。從從：緊緊連接貌。(94)委蛇(wei yi威宜)：旌旗迎風舒展貌。扈(fu戶)：護衛、侍衛。屯騎：聚集的車騎。容容：盛多貌。(95)專專：專一。臧(zang臟)：善、好。



【譯文】 悲傷啊秋天肅殺的氣氛!蕭瑟秋風吹得草木枯萎而凋零。心情凄涼好似離鄉背井，又如登山臨水送別友人。秋高氣爽晴空萬里無云，雨停水退江面清澈如鏡。悲嘆不止微寒將人侵襲，悵然失意只得離家遠行，遭遇坎坷受挫失位內心不平。飄泊他鄉孤獨難尋知音，滿腹惆悵暗自訴說傷情。燕子翩翩向著南方飛去，秋蟬寂寞已是默不作聲。群雁鳴叫也將飛回南方，鹍雞急促悲啼令人傷心。直到天亮我都難以入夢，怎堪聽那蟋蟀徹夜哀鳴。時光匆匆轉眼年事過半，可我長久飄泊一事無成。

悲傷窮困獨處曠野之中，有一美人內心充滿苦衷。離鄉背井客居他鄉異土，萍蹤浪跡哪里才能安身?思念君王一心忠貞不渝，君王不知我真無奈已極!怨恨憂愁在我胸中郁積，心情煩亂竟把寢食忘記。望見君王陳述我的心意，哪知君心已經與我相異。車已駕好我要返回舊地，未見君王我心實在悲戚。背靠車廂欄木長長嘆息，浸濕車板竟是淚珠滴滴。憤然斷絕關系難以做到，心中煩亂難解紛繁思緒。暗自悲憐此情何時終極，內心忠誠正直矢志不渝。

上天分一年為四個季節，我只為凄涼的秋天悲切。白露已經降臨百草之上，梧桐楸樹忽成枯枝敗葉。離開了陽光燦爛的白晝，進入那無窮漫長的秋夜。別離了芬芳繁茂的壯年，我就像草木枯萎已凋謝。秋天已至白露已來警告，寒冬將臨嚴霜又來告誡。秋冬一掃盛夏繁茂景象，旺盛生機不知哪里躲藏。草木衰敗顯得黯淡無色，枝條紛亂縱橫錯雜無章。樹葉活躍過度即將零落，樹枝衰敗枯萎顏色暗黃。樹梢光禿蕭疏高高搖晃，枝丫形銷骨立內受損傷。想到敗葉衰草即將零落，悔恨陰差陽錯失去時光。拉住韁繩停下我的車子，姑且漫無邊際獨自游逛。歲月匆匆一年又將結束，令人擔心我的壽命不長。可憐生不逢時實堪悲傷，遭逢混亂世道無理可講。獨倚欄桿無聊消磨時光，愁聽蟋蟀聲聲鳴叫西堂。內心驚懼震動無可名狀，為何百感交集煩惱多方?深深嘆息我把明月仰望。在星光下徘徊直到天亮。

暗自悲傷蕙花曾經開放，枝繁葉茂長在華屋中央。為何開花而又沒有結果，隨著風雨花瓣散落飛揚?以為君王只愛佩戴蕙花，哪料待我仍與眾花一樣。可憐曲折心思不能上達，只好離開君王遠走他鄉。我的心啊多么憂愁凄涼，希望一見君王傾訴衷腸。反復想我無怨卻要離別，愁思郁結越想越增悲傷。滿腹悲憤怎能不把君王思念，只是君門幽深重重關防。猛犬對我狺狺狂吠亂叫，門關橋梁封鎖閉塞不暢。老天不停降下綿綿秋雨，大地何時才有干燥地方?形影相吊獨處荒灘洼地，仰望蔽日陰云嘆息悲傷。

為何人間善于鉆營取巧，違法度改措施背離正道。放著千里駿馬不去乘駕，卻要趕著劣馬上路晃搖。當今世上難道沒有駿馬?實在是沒有人馭術高超。它看見馭馬人不夠適當，連蹦帶跳就會遠遠逃跑。野鴨大雁爭食小米水草，鳳凰遠遠離去越飛越高。圓鑿孔卻配上方形榫頭，不相合難容納我早知道。群鳥都有高枝可以棲息，只有鳳凰安身之處難找。我真愿默默地閉口不言，曾受君王恩惠難以做到。姜太公九十歲才顯榮耀，只因為明君主他未碰到。說什么千里馬歸宿安在?鳳凰棲息處又在何處尋找?如今風俗變異世道衰敗，相馬人只知道挑選馬膘。駿馬隱藏起來不肯露面，鳳凰高高飛翔不愿停靠。鳥獸都知懷念有德之人，怎能責怪賢士隱居遁逃?駿馬不因急進求人使用，鳳凰不貪喂養亂吃糧草。君王遠棄賢士不辨是非，愿效忠又怎能施展懷抱?想與君王斷絕寂寞隱退，君王的深恩又怎能忘掉。獨自悲愁令人備受折磨，何時才能丟掉滿腹煩惱!

霜露凜冽一齊大耍威風，我曾盼望它們不能逞兇。誰知大雪紛飛鋪天蓋地，才知悲慘命運即將降臨。我心僥幸等待君王覺醒，卻難免與野草一塊喪生。愿直接見君王辨明是非，道阻塞路斷絕難以通行。多想遵循大道平穩前進，但又不知應該何去何從。半途中又陷入迷惑困境，強壓抑悲憤情把《詩》朗誦。生性愚笨見識狹隘淺薄，阿諛奉承實在一竊不通。我贊美申包胥志氣旺盛，但又怕如今與那時不同。為何世俗小人善于投機，毀壞法度妄自改變鑿孔。惟有我正直不隨波逐流，愿效法先賢留下的傳統。處身混濁社會顯名榮耀，決不是我的心所愿樂從。與其沒有道義徒有虛名，寧可保持氣節安于貧窮。不能茍且求食而得飽腹，不得茍且求衣而得溫暖。暗仰慕詩人遺留的風格，愿托志在儉樸生活之中。我心中充滿著無窮委屈，飄泊在無邊際的野草叢中。沒有棉衣皮襖抵御寒冬，只怕猝死難見春光融融。寂靜的暮秋漫長的寒夜，不盡的哀愁在心里郁結。年紀越來越大歲月如流，無限惆悵悲哀纏繞心頭。四季交替循環一年結束，春夏秋冬不能同時并留。天色昏暗太陽將要落山，損蝕虧缺明月令人憂愁。歲月匆匆流逝一年將盡，年紀漸老心志也在衰朽。情緒難定常抱僥幸心理，但是沒有希望總是失意。我心悲痛慘凄無法形容，只能長長嘆息聲聲抽泣。歲月無窮無盡天天流逝，老來無處容身內心空虛。

世事不停變化希望有所進取，而我徘徊久留心中猶豫遲疑。

為何滿天浮云翻動騰涌，飄來蕩去已將明月遮擋。我的耿耿忠心愿意顯現，然而陰云蔽日難以申揚。盼太陽顯光明正常運行，可云霧太迷蒙遮蔽光芒。不自量力想要效忠君王，卻會有人憑空捏造罪狀。唐堯虞舜的德行多么高尚，直迫云天俗夫哪趕得上。為何險惡小人如此嫉妒，用不慈的罪名強加身上。日月光芒四射普照天下，尚有陰影黑點出在中央。何況一個國家大小事務，更加頭緒萬千糾纏繁忙。披上荷葉短衣輕柔鮮艷，只是難以系帶空空蕩蕩。君王夸耀自己美麗勇武，倚仗左右近臣剛愎輕狂。他憎恨忠心耿耿的美德，卻喜好奴顏媚骨的丑相。小人奔走鉆營飛黃騰達，賢士只好退避引身遠藏。農夫停止耕作悠悠閑閑，只怕廣袤田野日漸荒涼。國事長期都被私利危害，憂慮國家前途衰敗危亡。小人互相吹捧人云亦云，是非美丑不辨昏暗無光。現在修身養性對鏡修飾，尚可避免厄運降臨身上。想托流星替我傳達心意，它卻難以碰面疾逝遠方。日月終為浮云遮掩蒙蔽，大地昏暗模糊沒有亮光。

唐堯虞舜都能舉賢任能，所以高枕無憂自在愜意。確實不被天下之人怨恨，他們心里哪來驚恐怕懼。乘駕駿馬就能暢行無阻，哪里用得上馬鞭來駕馭。縱有層層城墻亦不足恃，雖有堅甲利兵又有何益?徘徊不前何處才是盡頭，憂愁將我束縛郁悶無比。人生在世如同匆匆過客，功不成名不就生命逝去。我愿隱名埋姓不再顯露，又想名揚天下不甘孤寂。然而運氣不佳沒有機遇，生性愚笨內心痛苦郁積。荒野曠遠遼闊一望無際，我飄泊不定在哪里歇息?國有駿馬不知乘坐駕馭，為何匆忙另外求索尋覓?寧戚敲著牛角車下唱歌，桓公聽了知其抱負委屈。如今沒有伯樂善于相馬，駿馬該讓誰來評說稱譽?心情悵惘我在哭泣考慮，欲求賢臣只能專心一意。忠心耿耿愿意效忠君王，卻被眾多小人嫉妒隔離。愿君王允許我遠離而去，我要寄志云霞神游天際。乘駕日月陰陽團團精氣，我與眾神追逐馳向天宇。車旁駕起白虹飛騰舞動，越過閃閃爍爍眾多星體。左邊南方之神翩翩飛翔，右邊北方之神飄忽游移。隆隆的雷師在后面跟隨，飄飄的風神把前路開辟。前面輕便臥車鈴聲清脆，后邊輜重車輛緊連一起。車上云霓旗幟隨風飄動，前呼后擁眾多車騎密集。我的心志忠貞決不改變，只愿發揚光大為君出力。仰仗著上天深厚的恩德，保祐君王健康我將歸去!



【集評】 漢·王逸：“《九辯》者，楚大夫宋玉之所作也。辯者，變也，謂陳道德以變說君也。九者，陽之數，道之綱紀也。故天有九星以正機衡，地有九州以成萬邦，人有九竅以通精明。屈原懷忠貞之性，而被讒邪，傷君暗蔽，國將危亡，乃援天地之數，列人形之要，而作《九歌》、《九章》之頌，以諷諫懷王，明己所言與天地合度，可履而行也。宋玉者，屈原弟子也。閔惜其師忠而放逐，故作《九辯》以述其志。至于漢興，劉向、王褒之徒，咸悲其文，依而作詞，故號為‘楚辭’，亦承其九以立義焉。”(《楚辭章句》卷八)

唐·杜甫：“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臺豈夢思?最是楚宮俱泯滅，舟子指點到今疑。”(《詠懷古跡》其二)

宋·洪邁：“宋玉《九辯》詞云：‘憭慄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潘安仁《秋興賦》引其語繼之曰：‘送歸懷暮徒之戀，遠行有羈旅之憤，臨川感流以嘆逝，登山懷遠而悼近，彼四感之疚心，遭一塗而難忍。’蓋暢演厥旨，而下語之工拙，較然不侔也。”(《容齋續筆》卷三)

清·顧炎武：“詩用疊字最難。……宋玉《九辯》：‘乘精氣之摶摶兮，騖諸神之湛湛。驂白霓之習習兮，歷群靈之豐豐。左朱雀之茇茇兮，右蒼龍之躣躣。屬雷師之闐闐兮，通飛廉之衙衙。前輕辌之鏘鏘兮，后輜乘之從從。載云旗之委蛇兮，扈屯騎之容容’連用十一疊字。后人辭賦，亦罕及之者。”(《日知錄》卷七“詩用疊字”條)

清·王夫之：“按，九者，樂章之數。凡樂之數，至九而盈。故黃鐘九寸，寸有九分，不具十者。樂主乎盈，盈而必反也。舜作《韶》而九成，夏啟則《九辯》、《九歌》，以上儐于天。故屈原《九歌》、《九章》，皆仿此以為度。而宋玉感時物以閔忠貞，亦仍其制。辯，猶遍也。一闋謂之一遍。蓋亦效夏啟《九辯》之名，紹古體為新裁，可以被之管弦。其詞激宕淋漓，異于風雅，蓋楚聲也。后世賦體之興，皆祖于此。玉雖俯仰昏廷，而深達其師之志，悲愍一于君國，非徒以阨窮為怨尤。故嗣三閭之音者，唯玉一人而已。”(《楚辭通釋》卷八)

清·吳世尚：“《九辯》比興居多，最得風人之致。其于世道衰微，靈均坎壈，止以一‘秋’字盡之，何其言簡而意括也!”(《楚辭燈》)

近·魯迅：“《九辯》本古辭，玉取其名，創為新制，雖馳神逞想，不如《離騷》，而凄怨之情，實為獨絕。”(《漢文學史綱要》)



【總案】 秋天，是收獲的季節。一年的辛勤汗水在秋天里得到報償，一年的殷殷希望在秋天里得以實現，這該是一個多么令人鼓舞、使人歡愉的季節啊!可是，自從宋玉在這里哀哀唱出“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的一曲怨歌，“悲秋”竟成為了墨客騷人的共同感受，成為了古典詩歌的傳統主題。以致于詩人們心中一旦要發抒身世之感、家國之痛時，筆下往往都會出現秋天那慘淡的氛圍、肅殺的景象。用此景襯托此情，以此情融入此景，從而創造出一個凄迷幽渺、哀怨感人的藝術境界來。對這個藝術境界所包容的那一幅幅蕭瑟清空的暮秋景色，如枯枝、落葉、寒蟬、秋蟲、白露、霖雨、衰草、夕陽、北雁南飛、紫燕辭歸、秋夜寂靜、蟋蟀鳴叫等等，我們已很熟悉;對其中包含的那失意文人的復雜感情，如功名不遂壯志難酬的苦惱、君王不察奸佞當道的悲憤，淪落異地年老體衰的哀嘆、怨而不怒似有所待的期望等等，我們亦不陌生。這因秋興感、借景言情的抒情方式，以及所產生的情景交融、相得益彰的和諧美，在中國文學浩浩蕩蕩的長河中，已匯成奔騰不息、充滿活力的主流之一。宋玉以他具有開拓性的獨創的抒情方法，奠定了他在中國文學史上得以與偉大的愛國詩人屈原并稱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