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光冉冉東西陌,幾日嬌魂尋不得。
蜜房羽客類芳心,冶葉倡條遍相識。
暖藹輝遲桃樹西,高鬟立共桃鬟齊。
雄龍雌鳳杳何許?絮亂絲繁天亦迷。
醉起微陽若初曙,映簾夢斷聞殘語。
愁將鐵網(wǎng)罥珊瑚,海闊天寬迷處所。
衣帶無情有寬窄,春煙自碧秋霜白。
研丹擘石天不知,愿得天牢鎖冤魄。
夾羅委篋單綃起,香肌冷襯琤琤佩。
今日東風(fēng)自不勝,化作幽光入西海。
第一章以“春”為題,從萌發(fā)著生意,與醒覺著的追尋寫起,象喻著一個有情之生命的誕生與開始。開端“風(fēng)光冉冉東西陌”僅七字便已寫出春日之無限風(fēng)光。義山筆下的春光是流動的、嬌柔的,飄飛在人的眼前身畔,而幾乎可以隨時撫觸得到的。“風(fēng)光”而加之以“冉冉”,于是葉底微風(fēng)之輕拂,水面波光之閃耀,天邊云影之流移,一切光與色皆于春風(fēng)駘蕩中,以其新鮮之生意向人飄飛舞動而來。更承以“東西陌”三個字,于是東阡西陌之上,遠近四方之間,無處而不有此冉冉之風(fēng)光,無處而不有此飄飛之生意矣。此句輕柔綿渺,別有恍惚迷離之致,其感受并非全出于官能之視覺,而隱然更有著詩人心魂深處的一種幽微窈眇的躍動在。所以繼之乃曰:“幾日嬌魂尋不得。”從上一句冉冉風(fēng)光帶給詩人的心靈的震觸,到下一句對“嬌魂”的悵惘地追尋,這正是極自然的感發(fā)和承應(yīng)。因為一位多情銳感的詩人,面對此輕柔綿渺,迷離恍惚之風(fēng)光,其內(nèi)心深處自會有一種難以言說而又無從填補的空虛悵惘之感,所謂“物色之動,心亦搖焉”,而尤以春日之纖美溫柔所顯示著的生命之復(fù)蘇的種種跡象,最足以喚起詩人內(nèi)心中某種復(fù)蘇著若有所失的悵惘追尋的情意。然而千古以來,竟然沒有一個詩人在這種追尋中獲得滿足過。所以說“幾日嬌魂尋不得,”“嬌魂”正不必確指,只是詩人某種追尋的象征,“魂”字可見其窈眇,“嬌”字可見其纖柔,“幾日”者,可見其追尋已非一日而終然竟無所得,這正是有感情有理想的詩人千古之所同悲。然而,余心所善,九死未悔,縱使追尋無獲,而無奈此情難已。所以接下去乃說:“蜜房羽客類芳心,冶葉倡條遍相識。”這兩句正寫其一片追尋的辛苦和情意。“蜜房羽客” 自然是指蜜蜂而言,“類芳心”則擬詩人之“芳心”。“客”字既可收擬人之效果,而羽化登仙的凌虛御空之聯(lián)想,又可使人感到一份上下飛翔的求索的深情,和一份悠揚飄舉的翩躚的神致。其上又加以“蜜房”二字,不僅切合蜜蜂之取喻,而“蜜”字之甘美芳醇,“房”字之閉藏深隱,也都可使人想到詩人“芳心”之蜜愛深情。人非太上,孰能忘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像眼前的紫蝶黃蜂一樣,隨冉冉之風(fēng)光而飄飛起舞,以全生命的本能追求尋索著的,正是詩人的一片多情繾綣的“芳心”。接下去的“冶葉倡條遍相識”才正是義山極嚴肅極沉重地道出其追尋之殷勤辛苦的一句詩。“冶”字、“倡”字如果能擺脫掉陳腐的成見來看,是何等色澤鮮明,精力飽滿的字樣。“冶”字之美,“倡”字之盛,萬紫千紅之紛繽多彩,長條密葉之披拂多姿,豈不可從這兩個字中想像得之……至于“遍相識”三字,則更是全心奉獻和追尋的表現(xiàn)。每一片在春風(fēng)中舒展著的嬌美的花葉,每一根在春風(fēng)中款舞著的裊娜的枝條,都曾引起詩人深切的憐愛,都曾喚起詩人悵惘地追尋。然而“眾里尋他千百度”,何處才是詩人所縈心系夢以尋求的那一縷 “嬌魂”呢?
于是在深情苦想之中,詩人也仿佛果真曾經(jīng)若有所見,所以乃有“暖藹輝遲桃樹西,高鬟立共桃鬟齊”之句。“暖藹”七個字,義山真是把春光的一片迷惘嬌慵之感寫得恰到好處,“暖藹”二字自可令人聯(lián)想到和風(fēng)淡拂,暖日生煙之種種景象,至于“輝遲”二字則寫日光之光影遲遲。若將“暖藹輝遲”與下面“桃樹西”三字合看,則淑氣微風(fēng)之中,日影晴光乃正在深淺桃紅之上慢轉(zhuǎn)輕移,這是何等令人癡迷的景色。在此癡迷之中,乃恍惚見有人立于桃樹之下,詩人不形容此人之容飾衣裝,但著以“高鬟”二字,一則此人原在迷離恍惚之中,故不得詳為敘寫,再則“高鬟”雖僅二字,然發(fā)型之樣式實在最足以代表一個女子的身份、地位和個性。至于“高鬟”與 “桃鬟”相比,則是詩人故意恍惚之筆;在其恍惚癡念之中,人既如花,花亦似人,于是高枝之上之萬朵繁花,乃竟真如美人頭上之簪花高髻矣。中間著以“立共” 二字,就文法而言,曰 “共”,分明該是二物;而就感覺言之,則 “立共”二字之密切親近,乃竟使人有二者合一之感。義山此句運筆極妙,恍兮惚兮,如幻如真,方見是花而又疑為是人,于是在暖藹輝遲之中,在桃樹繁花之下,乃仿佛真有如一位高鬟擁髻的佳人,且頗可想見其含睇宜笑的風(fēng)致矣。然而緊接著這一份乍睹還疑的驚喜,義山卻忽然筆鋒一轉(zhuǎn),寫下了 “雄龍雌鳳杳何許?絮亂絲繁天亦迷”,這真是使人心傷望絕,極盡凄迷慘切的兩句話。“雄龍雌鳳” 四字,“雄”與 “雌”是一層對舉,“龍”與 “鳳”又是一層對舉,唯有 “雄龍”與 “雌鳳”能相遇相合的世界,才是圓滿無憾的。然而義山在這兩句詩中所發(fā)出的卻是“杳何許”的茫然無所見的苦覓悲呼。沒有鳴高桐的彩鳳,也沒有翔九天的神龍,更遑論彩鳳與神龍的結(jié)合相遇?人世間所有的,只是黯淡絕望中的一片殘缺的憾恨。而況冉冉之風(fēng)光欲老,羽客之芳心雖在,而高鬟之花蕊將殘,茫茫天地之間到處是濛濛的飛絮,到處是惘惘的游絲,所以義山接下去便說了“絮亂絲繁天亦迷” 的話。如此不得相遇的深悲,如此莫能補贖的長恨,天若有情,固亦早已為之意惘情迷。
寫情至此,原已更無余地,然而義山最善于以其纏綿宛轉(zhuǎn)之筆寫纏綿宛轉(zhuǎn)之情,因此遂又有“醉起微陽若初曙,映簾夢斷聞殘語” 之言。“微陽”與“初曙”相對,“微陽”是真,“初曙”是幻;“夢斷”與“殘語”相對,“夢斷”是真,“殘語”是幻。已是微陽欲入,而猶疑為初曙方生;已是夢斷難留,而恍聞其叮嚀細語。這二句中有多少對所追懷思念者的癡迷苦想,有多少對已殘破消逝者的震悼哀傷。而其寫醉起夢醒時的恍惚之感又是何等真切傳神。至于 “映簾” 二字則為兩句相結(jié)合之關(guān)鍵所在,映于簾上者,正為首句之微陽,而見此映簾之微陽者,則為次句猶聞殘語之夢斷之人。義山所寫似不必實指而只是其內(nèi)心中一直纏綿悱惻著的某種情意。深情如許,所以乃繼之曰:“愁將鐵網(wǎng)羂珊瑚、海闊天寬迷處所。”上一句寫其永無休止的尋覓與追求之辛苦,下一句又依然落于永難償獲的失望與落空的悲哀。姚培謙 《箋注》 引本章云:“珊瑚生海底磐石上,海人先作鐵網(wǎng)沉水底,貫中而生,絞網(wǎng)出之。”曰 “鐵網(wǎng)”,曰 “沉水”,曰 “貫中”,曰 “絞網(wǎng)”,其用心之深切,致力之勤勞,立意之堅毅,與珊瑚之珍貴難得,皆可想見。然而珊瑚縱使難得,而海人終以其深切勤勞與堅毅畢竟得之。我今日雖有一如海人之殷切勤毅之心力,然而面對此茫茫大海,渺渺長空,何處有我所欲覓求之鮮紅似血之珊瑚?何處是我可以把自己千絲情縷所織成的鐵網(wǎng)拋下的所在?“將”者,以手將持之意,空持此千絲之鐵網(wǎng),而四顧蒼茫,除寂寥空漠之外,更無所有。這種失望落空之后的悵惘迷失,其苦痛真是不可言狀,所以于上一句開端著一“愁” 字,詩人所愁的正就是下句“迷處所”的痛苦的迷失。而中間更加上了“持鐵網(wǎng)”的辛勤,“羂珊瑚”的希望,“海闊天寬”的茫茫的追尋,如此一氣貫下,才更使人覺得“迷處所”的堪為愁恨。
以下接云:“衣帶無情有寬窄,春煙自碧秋霜白。”則全寫傷心絕望之后的悲苦無奈。以一個多情的生命,面對著如此無情地日日向人訴說著生命將終的漸寬之衣帶,這是宇宙間何等無可挽贖的極恨深悲。春煙自碧,秋霜自白,無論其為三春之暖日生煙,無論其為九秋之冷露凝霜,春煙之碧自是迷濛無奈,而秋霜之白更復(fù)冷漠無情。著一“碧”字,一“白”字,顏色何等分明,感受何等真切。又著一“自”字,有一種任其自碧自白之意,口吻亦何等無奈。如此而從春到秋,詩人之生命乃盡消蝕于煙之迷濛與霜之冷漠之中。這種消蝕,其痛苦乃一如遭遇到研磨擘裂一樣,所以接下去乃說:“研丹擘石天不知,愿得天牢鎖冤魄。”馮浩注引《呂氏春秋》 曰:“石可破也,而不可奪堅;丹可磨也,而不可奪赤,”這是何等貞毅的一種情操。然而縱使有石之堅,而無奈已遭擘裂;縱使有丹之赤,也無奈已遭研損,這對石之堅與丹之赤來說,是何等的折辱和傷毀。然則誰實為之?孰令致之?倘所謂天道,是耶非耶?困惑哀怨之極,所以乃說“天不知”也。至于用 “天牢”一辭,則但取其人間天上永遠被羈鎖的一種象喻,至于所羈鎖者為何,則含情莫展、屈抑難伸之冤魄也。觀義山之用字,真所謂情深意苦,冤而曰冤魄,則其悲憾冤恨之深,固已是至死難消,牢而曰天牢,則此恨不僅長留于人世,更將且長羈于天上矣。又復(fù)于此句開端加以“愿得”二字,義山之長留此恨乃竟直欲誓以永矢弗諼,深情苦恨,至此而極矣。
繼之以“夾羅委篋單綃起”,則山窮水盡之時,忽作柳暗花明之筆。春光既老,朱夏將臨,義山乃將此一份春去夏來之感,全從衣飾與肌膚之感覺寫出,因為唯有身體之感受才是最真實、最親切的感受,所以人們說到對某一件事的認識與了解時,往往用 “體”會、“體”驗等字樣。而季節(jié)寒暖之變,當(dāng)然更以身體之感受最為敏銳。而這種感受如果從女性寫起,當(dāng)然就會顯得更纖細而柔美。所以義山接下去就說:“香肌冷襯琤琤珮。”“香肌”自當(dāng)指女性而言,其下著一“冷”字,蘇東坡 《洞仙歌》 詞有句云:“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這是在炎夏中,一種專屬于女性特有的靜美豐柔中的清涼的感覺,而義山更于其下加了 “琤琤佩”三個字,辛稼軒 《江神子》詞寫一個“寶釵飛鳳鬢驚鸞” 的女子,也曾更飾之以 “珮聲閑,玉垂環(huán)”的描寫。因為如此才能使這個女子更有風(fēng)姿和情致。義山所云“琤琤”者,正此閑閑之佩聲也。于此而再回顧前一“冷”字,則知此一字所寫者,亦當(dāng)不僅為冰肌玉骨之清涼而已,更當(dāng)有于琤琤之佩聲間,所映襯之一份心魂寂寞的凄寒在。如果有人問我此女子為作者之自喻,抑為作者之所懷思向往之人?則我將應(yīng)之曰觀此處之口氣似近于自喻為是。若再詰之曰既自喻為女子,則前此高鬟立于桃樹下之女子豈不曾釋為所思之象喻乎?則我又將應(yīng)之曰然,詩人往往在一篇作品中既以某一象征為自喻,又以之為他喻,讀者大可不必對義山詩中所引喻之美人茍求確指。至于末二句“今日東風(fēng)自不勝,化作幽光入西海”,則為全篇深悲極怨之總結(jié)。標題曰 “春”,而春去難留,逝者如斯,到“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的時候,一切誓愿,都成虛語;一切追尋,都歸枉然。所以說“今日東風(fēng)自不勝”,謂時至今日,東風(fēng)自無力稍作留春之計,則唯有含恨從此長逝而已。昔李后主有詞云:“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義山之“化作幽光入西海”,亦是長恨東流到海之意,只是義山更工于窈眇幽微之想象,故其出語亦較之后主更為奇詭凄迷。自篇首之冉冉風(fēng)光,經(jīng)篇中無數(shù)深情苦恨之悵惘追尋,乃今日東風(fēng)無力,風(fēng)光將老,則長逝之春,究竟何所歸往乎?此一問,可分三點作答: 一則其逝也既如光影之迅疾而絲毫不可挽留掌握,故曰 “光”;再則其逝也又更含有如許難以言說之苦恨深情,使其果然而化為光影,則此滿懷長恨而永逝之光,其必為“幽光”無疑;三則此綿綿長恨之所匯聚,唯海之遼闊深邃可以象之,此所以幽光之必入于“海”也,而春日之風(fēng)則東風(fēng)也,隨春光之永逝,為東風(fēng)所吹送,而攜長恨以俱往者,其非“西海”而何?故曰 “化作幽光入西海”也。古今多少寫春歸的詩人詞客,如后主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山谷的 “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清真的“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稼軒的“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雖然這些詞句也各有各的佳處所在,然而唯義山此二語最為悱惻凄迷。朱鶴齡注本評此句云:“所謂幽憶怨斷之音也。”讀之唯令人徒喚奈何而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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