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覺通觸覺 望雪增暮寒——說祖詠《終南望余雪》》原文|注釋|賞析|匯評
盛唐詩人祖詠是王維的詩友。歷來傳誦的那首《望薊門》,算是邊塞詩;但在他僅存的三十六首詩作中,寫邊塞題材的也只有這一首,其余的則以模山范水、描寫自然景物為主。正像王維一樣,他雖然也寫了很出色的邊塞詩,但就其基本傾向而言,則是屬于田園山水詩派的詩人。
祖詠有一首《終南望余雪》詩,很出名。全詩不過二十個字:
終南陰嶺秀,積雪浮云端。
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
據《唐詩紀事》卷二十記載:這首詩,是祖詠在長安應試時作的。按照規定,應該作成一首六韻十二句的五言排律;但他只寫了這四句就交卷。有人問他為什么,他說:“意盡”,即“意思已經完滿了!”這真是無話即短,不必畫蛇添足。祖詠倒是懂得內容決定形式的道理,勇于打破藝術教條的銅枷鐵鎖的。
題目是望終南余雪。從長安城中遙望終南山,所見的自然是它的“陰嶺”(山北叫“陰”);而且,惟其“陰”,才有“余雪”。“陰”字下得很確切。“秀”,是望中所得的印象,既贊頌了終南山,又引出下一句。“積雪浮云端”,就是“終南陰嶺秀”的內容之一。這個“浮”字下得多生動!自然,“積雪”不可能“浮”在“云端”。這是說,終南山的“陰嶺”高出“云端”,“積雪”未化。“云”,總不可能是完全靜止的,而是相對流動的;高出“云端”的“積雪”又在陽光照耀下寒光閃閃,不正給人以“浮”的感覺嗎?讀者也許要問:“這里并沒有提到陽光呀?”是的,這里是沒有提,但下句卻作了補充。“林表明霽色”中的“霽色”,指的就是雨雪初晴之時的陽光給“林表”涂上的色彩。
“明”字當然下得好,但“霽”字更重要。作者寫的是從唐王朝的京城長安遙望終南余雪的情景。終南山距長安城南約六十華里,從長安城中遙望終南山,陰天固然看不清,就是在大晴天,一般看到的也是籠罩終南山的蒙蒙霧靄;只有在雨雪初晴之時,才能看清它的真面目。賈島的《望(終南)山》詩里是這樣寫的:“日日雨不斷,愁殺望山人。天事不可長,勁風來如奔。陰霾一以掃,浩翠瀉國門。長安百萬家,家家張屏新。”久雨初晴,終南山翠色欲流,長安百萬家,家家門前張開一面新嶄嶄的屏風,多好看! 賈島之時如此,現在仍然如此,久住西安的人,都有這樣的經驗。所以,如果寫從長安城中遙望終南而不下一個“霽”字,卻說望見“陰嶺”的“余雪”如何如何,那就違反了客觀真實。
祖詠不僅用了“霽”,而且選擇的是夕陽西下之時的“霽”。怎見得?他說“林表明霽色”,而不說“山腳”、“山腰”或“林下”明霽色,這是很費推敲的。“林表”承“終南陰嶺”而來,自然在終南高處。只有終南高處的“林表”才“明霽色”,這表明“西山已銜半邊日”,落日的余光平射過來,染紅了“林表”,不用說也照亮了“浮”在“云端”的“積雪”,而結句的“暮”字,也已經呼之欲出了。
題目是“終南望余雪”,當然要突出那個“望”字。前三句,都是寫“望”中所見,屬于視覺范圍。“望”見“終南陰嶺”的“積雪”仿佛在“云端”飄浮,“望”見從西山頂上平射過來的落日的余輝照亮了“林表”,照得那“積雪”寒光閃閃。題目就是限于寫“望余雪”,“望”見的不過如此,還有什么好寫呢?詩人的高明之處,在于他抓住了視覺與觸覺的“通感”,進一步以觸覺的“寒”寫視覺的“雪”,從而豐富了“望”的內容,提高了“望”的意境。俗諺說:“下雪不冷消雪冷。”又說:“日暮天寒。”一場雪后,只有“終南陰嶺”尚有“余雪”,其他地方的雪都正在融化,吸收了大量的熱,自然要“寒”一些;日暮之時,又比白天“寒”。因此,詩人準確地用了“暮寒”二字。但這“暮寒”與“望終南余雪”無關,重要的是詩人在“暮寒”之前加了一個“增”字。于“暮寒”之時,從長安“城中”遙“望”那“終南陰嶺”,只見“積雪”皚皚,寒光閃閃,視覺的所見立刻通向觸覺的所感,不禁打了一個寒顫,令人更“增”寒意。于是,那“望”中所見的“終南余雪”,就不僅被寫出“積”的形質、“浮”的動態、“明”的色彩,而且被賦予“寒”的性情;它遠在“終南陰嶺”,其威力卻越過數十里的距離,作用于長安“城中”,使“城中”人一“望”而“增暮寒”。“終南望余雪”的題目寫到這種程度,意思的確完滿了;何必死守程式,再湊幾句呢?王士禛在《漁洋詩話》(卷上)中把這首詩和陶淵明的“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王維的“灑空深巷靜,積素廣庭寬”等詩句并列,稱為詠雪的“最佳”作,不算過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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