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浪衡天天宇濕,涼蟾落盡疏星入。
云屏不動掩孤顰,西樓一夜風箏急。
欲織相思花寄遠,終日相思卻相怨。
但聞北斗聲回環,不見長河水清淺。
金魚鎖斷紅桂春,古時塵滿鴛鴦茵。
堪悲小苑作長道,玉樹未憐亡國人。
瑤琴愔愔藏楚弄,越羅冷薄金泥重。
簾鉤鸚鵡夜驚霜,喚起南云繞云夢。
雙珰丁丁聯尺素,內記湘川相識處。
歌唇一世銜雨看,可惜馨香手中故。
此章以“秋”為題,開端便是“月浪衡天”兩句,全從秋宵靜夜之景寫起,凄清真切,而且包括了動態的時間之移轉,而隱寓著詩人長夜之無眠與懷思之深切。“月浪衡天”者,謂明月之流光似浪,橫布于天也。“天宇”自當指四方之天邊而言。“天宇濕”者,謂如水之月光流布于天,于是四方之天際皆恍如有被此流光之沾濕之感也。“月浪沖天”四字仍只是平平敘寫而已,益以“天宇濕”三字,則秋月之澄明朗澈,秋空之廣遠高寒,光波之流瀉傾布,皆直如在人目前矣。而此句之佳處尚不在寫景之真切生動而已,而更在此種景色所象喻之一種高遠凄寒之境界。這是在義山詩中常可體會到的一種境界,如其《霜月》 一詩之“初聞征雁已無蟬,百尺樓高水接天,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嬋娟”。在此種境界中的詩人,該負荷著多少孤寂凄寒之感。而一句之 “涼蟾落盡疏星入”,則寫在此孤寒之境界中所經歷之時間之悠久漫長。“涼蟾” 自然指天上之明月而言,蓋月中相傳有蟾蜍,秋宵之涼月,故曰“涼蟾”。“落盡”兩個字,寫月之由落到盡的一段時間之感覺,寫得極好。有此二字,天上之一丸涼月乃逐漸由中天而西斜而終至完全沉沒了。而月光也由流波之四布而逐漸移轉消退,而終至完全隱去了。在這一段漫長的時間之感內,詩人所承受著的無可溫慰的孤寒與無可挽回的消逝的雙重之悲感是可以想見的。而義山筆下所寫的卻只是“月浪”、“天宇”、“涼蟾”而已,并未嘗著敘寫人事之一字。直至“疏星入”三字,才隱然有自天上轉向人間之意。馮浩注云:“月既落,則星光入戶。”星光在天上,詩人在戶內,此“疏星入”不僅寫出明月已經完全落盡之后之又一凄寒之景象,使讀者益覺時間之久長,景物之寂寥,而且此凄寒之感更直自天上逼向人間,所以下面乃全從人事著筆,寫出了 “云屏不動掩孤顰,西樓一夜風箏急”的一個長夜無眠的人物。義山詩中往往以“云屏”或“云母屏風”寫居室之精美與長夜之寂寥,以及屏內人哀怨之幽深,此句亦然。“顰”者,顰眉之意,愁怨之貌。云屏深掩,獨坐孤顰,不著一哀怨字樣,而哀怨自深。“云屏”而曰 “不動”者,正以之寫愁怨之幽深之終于不解也。至于下一句之 “風箏”,姚培謙注引杜詩注云:“風箏”,謂掛箏于風際,風至則鳴也。”則“風箏”蓋檐間之鐵馬之類。“西樓一夜風箏急”七字,當于上句合看,是在云屏深掩之中的獨坐孤顰之人,已聽盡西樓一夜之風動箏鳴也。而其下又著一“急”字,則風聲與箏聲之凄緊哀切可知。此一句之七字,正為孤顰之人長夜之所聞,而開端二句,自 “月浪衡天”直至“涼蟾落盡”十四字,則孤顰之人長夜之所見。上下合看,乃更覺“云屏不動掩孤顰”一句哀怨之深切。而其不動為深掩之中,更蘊含了多少對此孤寂之境界一意承受負荷的堅貞的心力。
在這種承受與負荷中,相思與苦怨同樣深切,所以詩人接下去就寫了“欲織相思花寄遠,終日相思卻相怨”的兩句話,相思之情假如果然可化為可見之具象,則其必為色香絕艷之花朵殆無可疑,于是當相思至極而無可寄托之時,乃直欲將所有的相思之情盡化為一絲一縷以編織出象喻著相思的美艷的花朵,而投寄于以全生命懷戀著的遠人。然而音塵阻隔,縱有欲織之心而無投寄之所。清真詞有句云:“怨懷無托,嗟情人斷絕,信音遼邈。”在無情的隔絕之下,無盡的相思乃盡化為無邊的怨懷,所以說:“終日相思卻相怨”也。由相思而轉為相怨,其原因乃同出于一份無法泯滅的深沉的愛意,除非能做到無愛,才能做到無怨,然而這是抱此愛心之人永遠無法做到的。所以用“相思”為“相怨”互為呼應,“相思”見愛之摯切,“相怨”見愛之悲苦,而其上又加以“終日”二字,于是詩人之感情乃始終輾轉于摯切而痛苦的愛戀中,永無解脫之時矣。其下“但聞北斗聲回環,不見長河水清淺”,則所寫者乃是在此種感情之輾轉中的光陰之流逝,以及人間天上永遠無法邁越之一種隔絕的象喻。關于北斗之回環,原來就代表著光陰流逝。義山此詩自 “月浪衡天”、“涼蟾落盡”寫起,原不過寫一夜之間的不眠相思之苦而已,而北斗之回環,則不僅一夜之間,其方位每時而不同,一年之間其方位亦每日而不同,著此一句,于是詩人所寫的相思之苦,遂更有自一夜如此而擴及到夜夜如此之意。義山另一首 《嫦娥》 詩有句云:“碧海青天夜夜心。”這是何等孤寂哀苦,何等恒久不滅的相思。而義山更在北斗與 “回環”之上,分別加了一個“聞”字與一個“聲” 字,是北斗之回轉乃竟可于耳中分明聞見其聲,把光陰流逝之感覺寫得如此真實,而相思之悲苦也就因之而更加深切了。而義山卻更在此句下緊接了一句“不見長河水清淺”,“長河”,自指天上之銀漢而言,自古以來,這橫亙中天的銀漢,就一直是有情人被阻隔的象征。魏文帝《燕歌行》有句云:“星漢西流夜未央,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義山 《西溪》一首亦有句云:“人間從到海,天上莫為河。”而今則不僅天上為河而已,此橫亙中天之一水,更且永不見有清淺之時。于是這種無法超越的阻隔就成了永恒的定命了。而此句之“不見”又遙遙與上句之“但聞”相呼應,“但”者,謂僅徒聞北斗回環之聲,一任相思之悲苦若此,一任光陰之流轉如斯,而終于不見橫亙之長河有清淺之日,則人之悲苦,時之轉移,都于此永恒之暌隔無絲毫之補贖矣。這真是心斷望絕極哀苦的兩句話。
其下 “金魚鎖斷紅桂春,古時塵滿鴛鴦茵”,則寫一切美好之事物的同歸不幸之遭遇。姚培謙注云:“金魚,魚鑰也。《芝田錄》: ‘門鑰必以魚,取其不瞑目,守夜之意’ 。”鎖鑰而取魚之狀,則長夜不瞑的看守,使被扃鎖者將永無可以遁逃之隙;魚而為金,則堅剛牢固,被扃鎖者更永無可以將之破毀之時,于是被扃鎖者遂真將閉絕終生,無復得見天光之一日矣。至于“桂”而曰“紅”,又曰 “春”,義山用此二字則取其所象喻之顏色與時節之美好而已,無須考其品種。夫以如此美好之顏色,生當如此美好之時節,而金魚之鑰乃將其美好之生命一舉而鎖斷終身,于是這一樹紅桂之春遂命定要在幽暗閉鎖之中自開自落,永遠不會有看到光明,永遠不會有得到摯愛的日子了,這是何等可憾恨的美好之生命的悲劇。次句“塵滿鴛鴦茵”,則又標舉出另一無生命的美好之事物的悲劇。朱鶴齡注:“茵,褥也。”鴛鴦原為美滿幸福之象,而茵褥亦令人生溫柔旖旎之想,如溫飛卿詞所寫的“暖香惹夢鴛鴦錦”,這才是鴛鴦茵當有的情境。而今義山竟于其上用了“古時塵滿”四個字,“鴛鴦茵”而為塵土所沾蔽,已是對此美好事物的毀廢不珍,沾“塵”而至于竟“滿”,則其毀廢之甚可知,又加以“古時”二字,則其毀廢直乃自古而然,曾未嘗一得珍愛之日,這是何苦可惋惜的不幸的遭遇。于此再回顧上一句,則有生的紅桂之春,固已是終生鎖斷;無生的鴛鴦之褥,乃竟亦自古沾塵,在如此充滿悲劇性的宇宙之內,人類之難逃此相類似之命運,自然也是必然的了。所以義山在下面接著就寫了兩件人世間的悲劇:“堪悲小苑作長道,玉樹未憐亡國人”,這里的“小苑”,只是泛指一些精美的園林宮苑而已。而一切美麗的宮苑,似乎也都注定了必然有歸于荒蕪敗落的下場。這種盛衰興亡之變,原是自古而然的,只是唐代自安史之亂以后,這種變化更是尤其顯然可見,因此引起詩人的悲慨也就更多。義山的 《曲江》 詩曾有 “望斷平時翠輦過,空聞子夜鬼悲歌”之句,更是寫得凄涼哀切,無限深悲。義山以宮苑之荒廢取為詩中之象喻其中自有其身經目睹之一份時代之陰影在。“小苑作長道”者,謂當年之離宮禁苑,乃一旦竟成為來往之長街矣。人世間原沒有一件事物是可以恒久保持其完整美好而不變的,所以下面接下去又說“玉樹未憐亡國人”。姚培謙注引 《陳書》云:“后主制新曲,有 《玉樹后庭花》。”陳后主既為亡國之君主,后庭花更是一向被目為亡國之歌讖,玉樹亡國之人,自當是指如同陳后主一樣傾覆敗亡的人。可注意的是,義山卻于其間加了 “未憐”二字,此二字須與上一句之“堪悲”二字合看,其意蓋謂可悲者乃在此小苑之竟為長道,而不在彼玉樹亡國之人也。何則?“小苑作長道”并不確指,乃是千古由盛而衰,一切美好之事物皆不得保全的共同的象喻;玉樹亡國人,則僅為一個朝代的一個君主而已,何況陳后主之敗亡,更有其由于自取的咎責在。《人間詞話》 曾說:“政治家之眼域于一人之事,詩人之眼則通古今而觀之。” “小苑作長道”是千古的興亡悲慨,玉樹亡國人,則是一人的得失成敗。曰 “堪悲”,曰 “未憐”者,意謂宇宙之可悲者,乃在凡一切美好之事物之終歸于毀廢,而非僅只某一人某一事之堪為憐惜而已。如此我們方能體會得出“未憐”二字原來并非真的不憐,而是更有超過于此種哀憐的更為永恒深切的悲痛在。于此再回看前二句之鎖斷的紅桂之春,塵滿的鴛鴦之茵,乃是義山所見之世界原來乃是整體的絕望堪悲,并不僅限于一人之事而已。
下面“瑤琴愔愔藏楚弄,越羅冷薄金泥重”,則與第二章《夏》之“綾扇喚風閶闔天,輕帷翠幕波回旋”二句,有異曲同工之妙。都別具一種富于美感與詩意的筆墨蕩漾之致。只是此二句似乎更有較深之意味可求。“愔愔”,本寫琴音之安柔和美,而義山卻于“愔愔”二字之下又寫了“藏楚弄”三字,“弄”原為曲調之意,楚弄蓋謂楚曲楚調之意。而自屈子之《離騷》以來,楚音楚調似乎就一直代表著一種憂愁幽思的音調。義山所謂“瑤琴愔愔藏楚弄”者,蓋謂聽其琴音雖外若安柔和美,而實含有憂愁幽怨之思。這種揉雜反襯的句法,寫出了多少人世間外若美好而中含苦痛的境界和心情。至于下面的“越羅”一句,則也同樣是一種揉雜反襯的象喻。夫越地所產之羅,其質地原以輕柔綿薄為美。質地既薄,自多寒冷之感,故曰“冷薄”。至于“金泥”,則當為薄羅上以金屑涂飾之花紋。朱鶴齡注引《錦裙記》云:“惆悵金泥簇蝶裙。”金之色彩既予人以富麗秾艷之思,金之質地亦予人沉實凝重之感,而今輕羅之上乃著以金泥之涂飾,則金之富麗與羅之凄冷為一層對比,金之沉重與羅之輕軟為又一層對比,以彼輕羅之軟,對此金泥之沉重,有多少負荷之感,而以彼輕羅之冷,對此金泥之附著,又當有多少親切之情。義山此二句所表達出的人心中之一種極錯綜復雜的情意,原不是可以言語說明的。我之解說只是勉力說明對此種不可解說之境界的一點個人感受而已。假如像馮浩的 《箋注》,必指此二句為 “想其人之夜起彈琴”,以及“彈琴時之服飾”,則未免死于句下,大為辜負了義山一片幽微深曲的情意。至于下二句“簾鉤鸚鵡夜驚霜,喚起南云繞云夢”,則一方面既與上二句相承,使此種復雜反襯之情境更得蕩漾之致,一方面則用此“霜”字回頭重點本章標題之“秋”字。先說“鸚鵡”二字,鸚鵡之為鳥,一則毛色美麗,能供人愉悅賞愛之玩;二則靈性慧黠,能效人語言婉轉之聲;三則多豢養于閨閣園亭之中,能令人生旖旎繁華之想,如溫飛卿 《南歌子》詞之“手里金鸚鵡,胸前繡鳳凰,偷眼暗形相,不如從嫁與,作鴛鴦”,這種多情旖旎的風光才是鸚鵡所當處的環境。然而義山卻于“簾鉤鸚鵡” 四字之后下了“夜驚霜”三個字,于是前四字的旖旎溫柔遂與后三字之孤寂凄寒造成了極強烈鮮明的對比,而隱隱與前面一串表示復雜反襯之情意的句子相呼應。“簾鉤”二字不僅寫鸚鵡棲息之處所而已,更且為由鳥而轉至人,由簾外之凄寒轉至簾內之綺夢的一個過渡的橋梁。有此二字,于是詩人之筆乃可以由鸚鵡之夜驚霜而轉移至南云之繞云夢了。義山筆下的 “南云”,我以為乃是一種熱情懷思之夢的征象。云的綿柔縹緲,正如一片綿遠的懷思,或一片渺茫的夢境。至于云而必曰“南云”者,則因為在中國詩人一般的意念中,“北”字所引起人的聯想乃是寒冷孤絕,而“南”所引起人的聯想則是熱烈多情。假如懷思的夢果然像一朵云的話,那么 “南云”所象喻的夢,當然是熱情而綺麗的,何況下面又著以 “繞云夢”三個字。如果從義山所用的字面來看,自其夢魂所象喻的南云,到其夢魂所縈繞的云夢,這種字面的呼應,便已經足以引起人無限的懷思遐想了。至于這句開端的 “喚起”二字,當然亦大有可能為夢境被驚醒呼起之意。只是我以為“喚起”乃是“引起”之意,不僅不是把夢驚破,而且正是把夢引起。我更以為此處“南云”其象喻的夢境,并非真實睡夢中之境界,而只是詩人心魂所縈想的一種如癡如夢的境界。義山這首詩中所寫的種種境界,無不暗含有對比之意味,如紅桂春之竟遭鎖斷,鴛鴦之茵自古沾塵,再與小苑之變為長道,瑤琴之暗藏楚弄,都是以缺憾與悲哀來反襯美滿與幸福之不能長保。而現在這兩句則是用另一種反襯的筆法以南云之繞云夢的溫柔綿渺來反襯鸚鵡之夜驚霜的寂寞凄寒,以表現雖在悲凄孤寂的絕望中,卻終于無法泯滅其對幸福與美滿之追求和響往的一點未死的心魂。所以用“喚起”二字,其意若云正是因為眼前所有的只是凄寒,才更引起詩人對眼前所沒有的溫馨的追尋和懷想。千回萬轉,欲罷不能。
下面的“雙珰丁丁聯尺素,內記湘川相識處”二句,就正是承繼著前面的一份追尋懷想之情而接寫下去的。“珰”為耳上之珠飾,“尺素”則為書簡之意,“雙珰丁丁聯尺素”,自當指尺素之書簡內附有丁丁之一雙耳珰之意。此事果為實有乎?抑或僅為對多情相知之境界之一種響往乎?其實寄物投贈之事只是相愛之深,相思之切的一種表示而已。從 《詩經》的“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始,其投贈之物就已經不完全是實指了。義山詩中屢見“尺素”、“雙珰”之字樣,雖然可能為實有之情事,然而義山用來所表示的卻已并非僅只外表的一件事實而已,而是象喻著某種全心交托付與的一種相思相愛的情意。所以“珰”而曰“雙珰”,更以“丁丁”之音,狀其靈巧精美,而更聯以尺素之書,則其所顯示之情意的深切可知。至于下一句之“內記湘川相識處”,承上句而言,當然該是尺素書中的言語。可見當愛情發生之時,那初識的一段使我們全心被撼動的日子,是何等難以忘懷。所以無論暌隔多么久遠,而當日湘川相識之情事則依然歷歷如新,而今日書中亦仍以其深情苦想而瑣瑣憶及。至于“湘川”二字,除了把它看成地名之實指外,在文學表現的藝術上,還可以更有其他的作用。其一,“湘川”之“湘”字,與相識之“相”字聲音相同,如此就收到了一種音樂性的重沓呼應的效果,更增加了情意之綿密深切的一種感覺。如李白 《長相思》 一詩之“長相思,在長安”二句,連用兩個“長” 字以喚起一種相思之綿長悠遠的感覺。其二,“湘川”之地名使人聯想到的乃是湘靈二妃泣竹成斑的一段哀怨的故事,以及死后化為湘水之神的一段神話的傳說,因此“湘川” 二字遂同時給予了讀者以一份相思哀怨的情調,和一份不盡屬于人間的幻想的意味。如此則即使湘川二字為實有之地名,而在詩歌之表現藝術上,也早已帶上若干象喻的色彩了。晏同叔有詞云:“聞琴解佩神仙侶,挽斷羅衣留不住。”縱使有雙珰尺素的解佩的情誼,縱使是湘川相識的神仙的侶伴,然而也終于有相離相失的一日。從義山的詩句來看,這二句該正是寫相離失后的懷思。既然是一切美好的都終將失落,于是乃有結尾二句“歌唇一世銜雨看,可惜馨香手中故”的嘆息。就前二句雙珰尺素的別后懷思來看,則此歌唇蓋當為記憶中之歌唇,并非眼前所實有。“銜雨”者,則今日含淚之相憶也。然而義山乃于此著一“看”字,于是此歌唇在記憶中遂有如見之真實。惟其在記憶中之歌唇有如見之真實,所以不能忍淚之如雨也。再則義山于此又重用對比之法,以加強一切幸福美好之事物之終必歸于憾恨不幸之結局的永恒性的悲劇之感,所以歌唇之美乃承之以雨淚之悲者也。而義山之苦恨深悲至此猶未能盡,遂又更承之以下一句之“可惜馨香手中故”。朱彝尊評曰:“末句即指尺素。”然則此“馨香”二字蓋當指寄書者手澤之芳香也。陸放翁 《菊枕詩》有句云:“人間萬事銷磨盡,只有清香似舊時。”到了人世的一切都已銷磨凈盡,而只剩下當年的一縷余香的時候,固已足以使人腸斷魂銷。而義山乃更進一步地說出了“馨香手中故”五個字,是并此一縷殘余之香氣又豈能常相保有乎?更無奈者,則是此馨香之漸故乃即在珍惜者手上掌中。以如此不可盡的深情,面對如此不可返的消逝,這是人世間何等可哀痛憾惜的情事。夫然后知開端所謂“可惜”二字之悲痛的深切沉重。而“馨香”二字所代表之一切美好幸福之象喻;為“手中故”三字所顯示的縱使有多少深情也無從補贖的長恨深悲,則又豈是朱彝尊評語所云“當指寄書”的實指所可拘限得住的?義山有詩云:“姮娥搗藥無時已,玉女投壺未肯休。何日桑田俱變了,不教伊水向東流。”這種無已的深情,這種東流的長恨,何日桑田能變而伊水能西,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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