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明柳暗繞天愁,上盡重城更上樓。
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
夕陽樓,唐文宗大和七年至九年滎陽刺史蕭浣在任時所建。本詩作者自注:“在滎陽,是所知今遂寧蕭侍郎牧滎陽日作矣。”滎陽即今河南鄭州。蕭侍郎,指刑部侍郎蕭浣。蕭浣牧滎陽時,與李商隱交誼深厚,所以在題注里稱蕭浣為“所知”。后來,蕭浣入朝任刑部侍郎。大和九(835)年,朝廷中李訓、鄭注專權,排斥異己,蕭浣被貶遠州,后貶遂寧(由刺史又貶為司馬)。這年秋天,李商隱又回到滎陽,登夕陽樓,觸景生情,感慨尤深,寫下這首詩。
全詩由登樓遠望寫起,先說愁緒,后寫思緒。開頭的 “花明柳暗繞天愁”一句,是寫登樓遠眺,愁繞心頭。秋日的滎陽,本是鮮花綻放、綠柳成蔭,然而在別有心緒的詩人眼里,鮮花綠柳都成了牽愁之物。深碧的柳,明媚的花,花和柳光線上的明暗,由視覺到心理形成反差;滿城的花明柳暗,繞向天際,在傷情的詩人看來,不是什么美好和諧,而變成縈繞心頭的無限愁情。那個“愁”字,道出了詩人此時的心境。李商隱出身貧寒,半生遭遇坎坷,兩次應試不第,恩師崔戎不久前逝世,好友蕭浣被貶謫遠去,朝內黨爭迭起,宦官得勢,在他心頭覆蓋著層層陰影。就在此時,他重游故地,傷感逢深秋,又登“夕陽樓”,盡管滿城花柳,依舊展示昔日的風采,但在心頭那花明柳暗卻變作回繞天際的憂愁。花海柳林好象心中的無限愁緒,灑向榮陽城的每個角落,每片土地。“上盡重城更上樓”的 “重城”,指高城;“樓”,指夕陽樓。“上盡”的“盡”字,“更上” 的 “更”字,熔煉了詩人心中無盡的世事滄桑和人生閱歷。登上一層比一層高的樓,增添一層又一層的愁,登樓越高,所見越遠,愁緒越多,以至登頂后感到繞天盡是愁。
開頭的一、二兩句,實際是倒置句。本來是先登樓,后遠望,觸景生愁,詩人把次序倒換,是為了突出愁緒之多,也為了增加敘述上的曲頓變化和抒情意味。尤其“更上樓”的“更”字,用得妙極,不但具有濃郁的抒情味道,而且在心理上一步一步形式成難以排解的重壓,使人感受到 “繞天愁”的分量格外之重。
詩的后兩句,抒發感慨。“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詩人由“繞天”的愁情,轉為對友人和自己身世命運的思慮。謝枋得《迭山詩話》云:“若只通身世悠悠,與孤鴻相似,意思便淺。”馮浩道:“孤鴻比蕭,末更自慨,悽婉入神。”把孤鴻比作好友蕭浣,進而推及自己的境遇,越發慨不自禁,無限傷懷。
我們細細體味,便感受到“欲問、不知”兩句詩的境界,格外 “悽婉入神”。詩人登樓遠望,蒼穹萬里,唯有孤鴻一點,在夕陽余暉下遠去,詩人自然首先想到好友蕭浣被貶的遭際,發出問詢,內含無限關切和同情。但問而無答,詩人自然又想到自己,感悟自己的身世遭際和前途命運,不也是和孤鴻一樣茫然無依、任憑漂泊嗎?謝枋得說:“欲問”、“不知”四字,無限精神。”(《疊山詩話》) “欲問”是對友人蕭浣的同情和關切;“不知” 是詩人推及自己,可悲的是孤鴻尚且有人關切,而自己的身世命運,又有誰同情和關切呢!所以“不知”二字,蘊含著詩人更深的悲哀。這也是李商隱詩“悽婉入神”之處。
從美學角度看來,此詩空寂無聲,卻產生無聲勝有聲的藝術效果。原因是末兩句人生遭際不可捉摸的境界,將人生體驗賦予特有的哲理,引起讀者的共鳴。詩人登臨高處,由觸景傷情到孤鴻何處、身世悠悠的思慮,感情境界驟然升華,感受到天地蒼茫,人世變化無窮,詩人的心境和理念超越了時空,從而獲得了美學的意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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