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朱安群劉友林
其一
亦知戛戛楚囚難, 無奈天生一寸丹。
鐵馬行鏖南地熱, 赭衣坐擁北庭寒。
朝飡淡薄神還爽, 夜睡崎嶇夢自安。
亡國大夫誰為傳? 只饒野史與人看。
其二
久矣忘榮辱, 今茲一死生。
理明心自裕, 神定氣還清。
欲了男兒事, 幾無妻子情。
出門天宇闊, 一笑暮云橫。
文天祥
文天祥被俘后,堅貞不屈,連元世祖也感嘆:“誰家無忠臣”,于是將天祥押至燕京。己卯,祥興二年,至元十六年(1279);罹(lí),遭;狴犴(bìàn),牢獄。在獄中,天祥被枷項縛手,備受折磨,但是這一切都不能動搖他的愛國之心。在囚禁中,他陸續賦詩十七首,這是第五首。
這首七律,為答人勸降而作。天祥初至燕京,勸降之人甚多,甚至包括被俘的宋德祐帝趙(被元人封為瀛國公),天祥一見,“北面拜號,乞回圣駕”。君降而臣不降,可見文山所忠的并非某一君王,而是國家社稷。此詩是天祥愛國之心的坦誠表露。戛(jiá)戛,困難的樣子,詩人哪會不知道作一個囚犯的難處呢?只要他肯仕元,即刻可以封侯拜相,只是“無奈天生一寸丹”。這不禁使人想起詩人的另一詩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同樣表露出詩人的一片忠心。這“一寸丹”,是詩人的精神核心所在,無論是在南地還是在北庭,都始終不曾改易。詩人回想自己曾在福建、廣東、江西一帶“南地”率兵抗元,憑的是“一寸丹”;如今,坐擁囚衣于北地,支撐自己的還是這“一寸丹”。熱、寒二字,寫的不僅是氣候差別,更是心理感受的迥異。當年,馳騁鐵甲戰馬,行軍鏖戰,憑的是一腔熱血;如今,國破家亡,身入狴犴,著囚衣,令人腸斷心寒。頸聯承首句“楚囚難”,表明自己在險惡的環境中不改其忠。飡(sūn),同飧。兩句以白天吃的和晚上睡的來概括獄中環境之惡劣。盡管如此,詩人卻依然“神還爽”、“夢自安”。其精神支柱是什么?是對國家的一腔摯愛,是那股浩然正氣。早在天祥被俘之初,張弘范就曾勸降說:“國亡矣,忠孝之事盡矣,正使殺身為忠孝,誰復書之?丞相其改心易慮,以事大宋者事大元,大元賢相,非丞相而誰?”天祥答:“商非不亡,夷齊自不食周粟,人臣自盡其心,豈論書與不書?”詩末兩句又感嘆“亡國大夫”無人立傳,與前面的態度豈不矛盾?其實這里的意思是,即使無人為我在正史立傳,只給野史增添些材料供后人作談資,我也不計較。我堅持公忠愛國的態度,只是保持大節,只憑天地鑒孤忠,不是為了虛名垂世。這一筆,更托出了詩人人格的高尚。
“一寸丹”,既是文天祥理想人格的核心,也是此詩的詩眼所在。無論南地或是北庭,“行鏖”或是被囚,也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有傳還是無傳,有了這一顆愛國之心,任何艱難、險惡,都能甘之如飴。這種高尚的人格情操在詩的風格上也體現出來了。全詩化沉重為輕松,寫險惡以安詳,甚或還帶有些許幽默、幾分詼諧。對于生活條件的如此險惡,詩人視若等閑,僅稱之為“淡薄”、“崎嶇”。只有胸存一片丹心,才能在險境中如此泰然自若,才能寫出這般胸襟坦蕩的詩篇。
文天祥被囚于燕京,不僅要面對元人的威逼利誘,還要受到骨肉之情的折磨,后者甚至比前者更加難以忍受。眼看妻子兒女流離失所,自己卻不能屈節以救,實在令人肝膽俱摧。但詩人卻以對國家社稷的摯愛,淡化并抑制了骨肉之情。這首詩就再現了這一痛苦的心理歷程。
詩人對自身的榮辱早已不再計較,現在更是將生與死視如一途。據鄧光薦《文丞相傳》載,天祥初至燕京,見元平章(即宰相)長揖不跪。平章威脅說:“此人生死尚由我。”天祥慨然回答:“亡國之人,要殺便殺,道甚由你不由你。”平章“默然去”。詩人能夠視死如歸,是由于他“理明心自裕,神定氣還清”。這個“理”,不是儒家抽象的道德準則,而是以死報國的一腔赤誠,所以詩人才能做到在榮辱、生死面前心平氣靜、神清志豁。但是,自己固然可以殺身成仁,“留取聲名萬古香”,只是“人誰無骨肉”?詩人忍著悲痛,寫下了“欲了男兒事,幾無妻子情”的詩句,讀來令人淚下。空坑戰敗,天祥的妻妾子女多人俱失散,最后只剩下妻歐陽氏與二女至燕都,“皆留東宮,服道冠敝衣,日誦道經”(見《紀年錄》注)。真可謂“一家妻子枉填溝”(本詩其六)。難道詩人真是全無骨肉之情嗎?請看他的一封家書:“收柳女信,痛割腸胃,人誰無妻兒骨肉之情,但今日事到這里,于義當死,乃是命也。奈何,奈何!……言至于此,淚下如雨。”詩人的骨肉之情何等深沉,何等強烈,而要做到幾乎沒有“妻子情”,需要多么大的精神力量才能控制啊。尾聯,詩人從自身的骨肉之情中掙脫出來。出門遠望,宇宙廣袤無垠,自己這點悲痛又算得了什么呢?于是付之一笑,心胸頓覺更加空闊。但灑脫之中,卻又隱含著無限悲辛。為了勵志報國,文天祥作出了多大的犧牲,忍受了多大的痛苦啊!
上一篇:方智范《己亥雜詩(其五)》愛國詩詞鑒賞
下一篇:李奇林《師次觀音門》愛國詩詞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