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篁臺殿蕙香幃,龍護瑤窗鳳掩扉。
無質易迷三里霧,不寒長著五銖衣。
人間定有崔羅什,天上應無劉武威。
寄問釵頭雙白燕,每朝珠館幾時歸。
似乎天賦了一種刻意體貼與理解的心理,李商隱對女性、對愛情的幽微感覺和纖細之情,在中國古代詩人群體中,是獨一無二的。這種與生俱來的對女性的深情與溫柔,對愛情的敏感與執著,促使他創作了許多懾人心魄的愛情詩。在他筆下浮現出的真摯愛情,不僅有對純情少女柳枝的一見傾心,學仙女冠的款款眷戀,愛妻王氏的一往情深,而且還有對神界女仙的愛慕與艷羨。《圣女祠》 所表現的正是這人仙之間一段迷離而窈眇的情愫。
在陳倉(今陜西省寶雞市) 與大散關間的懸崖上,有一婦人神像,世人稱之為圣女祠。開成二年(837) 冬,李商隱由長安馳赴興元 (今陜西省漢中市) 令狐楚幕,途中經過圣女祠,后來以此為題材,寫下了三首詩。一首為五古 《圣女祠》“杳藹逢仙跡”,詠嘆女冠之孤孑境遇;二為七律《重過圣女祠》,寄托了天涯淪落之感。第三就是這首七律 《圣女祠》。關于這首詩,前人具有幾種說法,一是認為有寄托之作,如朱彝尊說:“此首全是寄托,不然何慢神乃爾?”(見 《李義山詩集輯評》)姚培謙說:“此喻仕途托足之難也。”(《李義山詩集箋注》)二是認為“美圣女之有靈術也”(見 《唐詩鼓吹評注》);三是認為詠女冠或諷女冠之作。如程夢星說:“此亦為女道士作?!?《李義山詩集箋注》)黃侃云:“此首合 《重過》 一篇觀之,諷刺愈顯?!?《李義山詩偶評》)評價一首詩,首要的是應先從詩歌本身入手,所謂就字面取義。從這首詩的字面義看,既找不出寄托的痕跡,也未映現出女冠的影子。另外,義山其他兩首寫圣女祠的詩,一首為明顯有寄托;一首確寫女冠。一般來說,用同一題材寫三首詩,似乎用不著三首詩同一種旨意。如此說來,這首詩則是直詠女仙之作,這一點在前人的諸多箋評中,張采田分析的似乎更近情理,他說此詩“實詠圣女,是馳赴興元時作。時義山未娶,故觸緒致感。謂有寄托者,失之,與后一首(指“杳靄逢仙跡”首)不同也”(《玉溪生年譜會箋》)。對于李商隱這樣感情豐富而細微的才士來說,任何事物都會觸動他的感情,如今,在風雪迷濛的旅途中,面對這一 “腸回楚國夢,心斷漢宮巫”(《圣女祠》“杳靄逢仙跡”)的孤孑圣女,詩人自然要情動于中,諸多聯想也會翻涌而來?;蛳胧ヅ拍陋毤白约荷硎涝庥龅牟恍?;或見圣女所處之環境而聯想起自己學仙玉陽、王屋之時與女冠戀愛的情景;或一睹圣女端莊清麗之形象而撥動自己潛意識中的微妙情思。對于詩人來說,這些都是極為自然的。而這一首,正是他想入非非之作。
在弄明了這首詩的原委之后,來看一下它所表現的情境。
圣女祠建在懸崖之上,碧彩壯麗,臺殿輝煌,蒼松搖曳,翠竹扶疏,幽幽松篁掩映之下,殿內則以蕙香帷帳置放神像,華美的窗扉均雕刻著龍鳳圖案。關于圣女祠,《水經注·漾水》 曾作過這樣的描述:
故道水合廣香川水,又西南入秦岡…… (秦岡) 山高入云,懸崖之側,列壁之上,有神像若圖,指狀婦人之容,其形上赤下白,世名之曰圣女神。
圣女祠周圍不但松篁幽幽,而且還“白石巖扉碧蘚滋”(《重過圣女祠》),白石砌成的門戶邊,長滿了碧綠的苔蘚;且“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同上)。整個春天,如絲的春雨悄然飄到屋瓦上,迷離空濛,如夢似幻;終日的靈風,輕輕吹拂著檐角的神旗,卻始終輕柔得未能使它揚起。這位“上清淪謫得歸遲”(同上),從上清洞府謫降到下界塵世已經很久的圣女,在這樣清幽得紅塵飛不到,苔蘚幾曾破的環境里,是何等的孤寂。她仿佛也有自己的如夢雨一樣飄忽的期待與希望,但又是何等的渺茫。因此,她夢一般的身姿面影,身世遭遇在詩人眼中也就象夢一般輕靈,從而也產生一種夢一般愛情的體貼與同情。心靈的贊美與感嘆:“無質易迷三里霧,不寒長著五銖衣?!边@是對圣女形象的悉心感受與入微揣摹。她縹緲而來,朦朧中似輕紗霧縠,如近三里仙霧,飄逸而迷離,看去宛若無質;她清麗幽俏,落落大方,似乎根本不知人間還有嚴寒而終年身著輕如云絮一般的五銖衣?!叭镬F”,典出 《后漢書·張霸傳》 附張楷傳:
(楷) 性好道術,能作五里霧。時關西人裴優亦能為三里霧,自以為不如楷,從學之,楷避不肯見?;傅奂次?,優遂行霧作賊,事覺被考,引楷言從學術,楷坐系廷尉詔獄。
后來便用此典表示迷霧難辨?!拔邈徱隆笔且环N極輕極細的衣服。據 《博異志》 載:
貞觀中,岑文本于山亭避署,有叩門云:“上清童子元寶參。”衣淺青衣,文本問冠帔之異,曰:“仆外服圓而心方正,此是上清五銖衣。又曰:“天衣六銖,尤細者五銖也?!背鲩T數步,墻下不見。文本掘之,一古墓,惟得古錢一枚。自是錢帛日盛,至中書令。
《漢書·歷律志上》 說:“二十四銖為兩,十六兩為斤。”由此可見,“五銖”只是二錢多一點,可謂衣中至輕。這兩句詩采取視覺化的比喻來描寫圣女的形象,在具體意象中運用具有高度幻想色彩的迷人字眼。出句喻其虛靈如夢,對句喻其儀態華貴,俱用實字,“三里霧”與“五銖衣”都是具有形體的視覺意象,但作者似乎玩弄了一個數字魔術,這“三”和“五”一和圣女聯在一起,似乎便在現實世界之外建造起一個雖具形象卻迷離仿佛、完全虛幻的世界,是幻是真,若無若有,既令人超塵脫俗,又令人消魂懾魄。
在對圣女做了一番如夢似幻的贊美之后,詩人說,人間肯定有如崔羅什那樣的多情之士,而天上卻沒有如劉武威這樣的風流才俊?!按蘖_什”,據《酉陽雜俎·冥跡》 載:
長白山西有夫人墓。魏孝昭之世,搜揚天下才俊,清河崔羅什弱冠有令望,被征詣州,夜經于此,忽見朱門粉壁,樓臺相望。俄有一青衣出,語什曰:“女郎須見崔郎?!笔不腥幌埋R,入兩重門……就床坐,其女在戶東立,與什溫涼……什乃下床辭出,女曰:“從此十年,當更相逢?!笔擦翮殍t?,女以指上玉環贈什。什上馬行數十步,回顧乃一大塚。后十年,什在園中食杏,忽云“報女郎信”,俄即去,食一杏未盡而卒。
“劉武威”,《后漢書》 中有武威將軍劉尚,《神仙感遇傳》 中有武威太守劉子南,不知二者誰是。劉禹錫《和樂天誚失婢榜者》詩有句:“不逐張公子,即隨劉武威?!笨磥磉@崔羅什、劉武威均系風流才俊之士無疑。詩人默告圣女“人間定有”、“天上應無”,言外有仙界不如人間,莫不如在人間早覓佳偶之意。這句勸告含蓄而巧妙,既表達了深層含義,又在閃爍其辭,不經意中留下了能進能退的余地。接著詩人進一步關切而動情地寫道:“寄問釵頭雙白燕,每朝珠館幾時歸?” 試問神像玉釵頭上的一雙白燕,圣女每日何時自天上珠館返歸此地?“雙白燕”是一種雙燕形玉釵,《洞冥記》 記載說:
元鼎元年,起招靈閣,有神女留玉釵與帝,帝以賜趙婕妤。至元鳳中,宮人猶見此釵,共謀欲碎之。明旦發匣,唯見白燕飛上天。后宮人學作此釵,因名玉燕釵,言吉祥也。
神像頭上的雙燕玉釵,引發了詩人對芳姿麗質之圣女的想望之情。他想象,圣女的芳魂是每天都要到天上的珠館朝拜的,今天不知何時歸來?由對神像的矚望而漸漸產生一種渴盼,這種潛意識中對女仙的默默愛戀之情,雖不免有“瀆神”之嫌,但卻是極合自然之道和義山此時的心境。這種情形,劉學鍇,余恕誠在《李商隱詩歌集解》 中作了恰到好處的分析:
此詩之作,頗似神話劇 《寶蓮燈》 中劉彥昌之題詩于華山圣女廟。蓋義山風流才士,入圣女祠,見神幃中圣女像輕紗霧穀,宛若人間佳麗,遂生神人戀愛一類非非之想,而有人間勝于天上,珠館何時歸來之調謔。如將此詩作圣女題壁詩讀,則豁然可通。這段話確是解此詩之要旨,如此理解,想來不難豁然。
義山詩中寫到女仙的地方很多,前人將這些詩均歸入寫女冠或托寓一類,認為詩人是以女仙代指人間的宮女、女冠或其他女性。實際上,義山詩中很大一部分描寫女仙的詩,并未寄托什么微言大意,而是直賦其事。要說有寄托,則是在詩中流露出的那種細美幽約、和諧融恰或體貼愛戀之情。如他在詩中多次描寫宓妃、嫦娥、青女、星娥、萼綠華等女仙,無不是帶有一種贊美、憐愛之情。如對嫦娥的描寫,在他詩中不下幾十次,在諸位女仙中,詩人將她看得最重。這大約嫦娥是月中仙子,與諸位星娥比起來,她則地位最尊;另外,義山追求朦朧凄艷、陰柔細美的風格,是屬于一種月夜心態的詩人,因此,自然便跟月仙建立了某種默契和難舍之情。他非常欣賞嫦娥的冷艷之美:“嫦娥無粉黛,只是逞嬋娟。”(《月》)“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嬋娟?!?《霜月》)他極其疼愛她,生怕他凍著:“嫦娥衣薄不禁寒,蟾蜍夜艷秋河月?!?《河內詩二首》其一)他又擔心她逃離丈夫后在月宮守寡難以忍受孤獨:“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他還為她長期搗藥而著急:“嫦娥搗藥無時已,玉女投壺未肯休?!?《寄遠》)他更惦念她在漫長黑夜中如何度過:“兔寒蟾冷桂花白,此夜姮娥應斷腸?!?《月夕》)因此,他常常關心她的行蹤:“星娥一去后,月姊更來無?”(《圣女祠》)已經毫無間隔,直呼起姐姐了:“月里寧無姊,云中亦有君?!?《桂花二首》其一)“月里誰無姊,云中亦有君?!?《子直晉昌李花》)看來義山對其月姊——嫦娥的感情,確實不比尋常。從心靈的層面來看,對于一位感情執著的詩人來說,“月姊”的稱呼,絕不是輕易出口的,其中很難排出愛戀的成份。如果不了解這一點,用李商隱自己的話說,那則是“百勞不識對月郎”(《河陽詩》)。另外,于具體詩中,李商隱也表現了對女仙所寄予的美好感情。如他怕嫦娥清秋之夜寒冷著涼,又怕她踏月輪過久而雙足生胝,就讓洛水之神宓妃借襪給嫦娥,因為宓妃赤足最舒適自然,穿襪子反而掩蓋住了凌波女神的裸足美。襪子借給嫦娥,自然也就兩全其美了。(《襪》)又如他愿春之神勾芒娶霜仙青女為妻,以使早春之花不被霜欺,青春定可長駐(《贈勾芒神》)。還有寫天上的星娥不怕牛郎之妒而將支機石送給人間來的???,表達了一種微妙之情,這則是直接表現人仙之戀了 (《海客》)。實際上,這種感情表現也是極為正常和普遍的,在中國有屈原的《九歌》;在外國,有英國濟慈的《無情的美人》,都明顯地描寫這種人神之戀。而李商隱對月姊,或對圣女的戀情表現,還只是潛意識中的幽微表露,只是在朦朧的意境中,表達了一種細美、迂回,甚或凄傷的朦朧之情和朦朧之愛。
《圣女祠》對仙人之間這種感情的微妙表露,巧而且細,微而略顯,極為適度。詩人采取剝繭抽絲的方法,通過八句詩,將那種微妙之情層層深入,絲絲抽出。首聯寫圣女居住之環境,滿蘊幽情;頷聯描繪圣女之形象,極盡贊美;頸聯告知圣女天上不如人間,已暗通愛意;尾聯想望和企盼圣女早日歸來,其心曲已不言自曉。全詩正是按著這種起承轉合的自然法度來抒發感情,感情發展與律詩的脈絡形成一種暗合。從而使得這種感情極為自然,層層節制而又徐徐吐露,幽美凄艷而又不帶半點輕佻。這種對感情極度細膩的抒發,在中國古代詩人中是不多見的,只有像李商隱這樣具備了先天素質的人才能有如此之纖細,如此之幽約的感情體味。這一點,后人也似乎難以比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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