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辨害
羅隱
虎豹之為害也,則焚山,不顧野人之菽粟(1); 蛟蜃之為害也2,則絕流(3),不顧漁人之釣網: 其所全者大(4),所去者小也。
順大道而行者,救天下者也; 盡規矩而進者,全禮義者也。權濟天下(5),而君臣立、上下正,然后禮義生焉; 力不能濟于用,而君臣上下之不正,雖抱空器(6),奚所施設(7)?是以佐盟津之師(8),焚山絕流者也; 扣馬而諫(9),計菽粟而顧釣網者也。於戲(10)!
〔注釋〕(1)野人: 山野居民。菽: 豆類。粟: 谷類。菽粟: 泛指糧食。(2)蛟: 古稱蛟龍,實為水中鱷魚。蜃(shèn): 此指蛟類動物。(3)絕: 斷絕。(4)全: 保全。(5)權:權衡。濟:救助。(6)器: 權力的象征。空器: 喻空虛的權力。(7)奚:何。施設: 建樹。(8)佐盟津之師: 指呂尚輔佐周武王伐紂事。盟津: 在今河南省孟縣,武王與伐紂的諸侯軍會師之地。(9)扣馬而諫: 指武王伐紂時,伯夷、叔齊抓住武王馬韁勸阻。(10)於戲: 同 “嗚呼” 。
〔鑒賞〕在一般人的眼里,羅隱是以詩名世的。這誠然不錯。他的詩的確寫得很好。“芳草有情皆礙馬,好云無處不遮樓。” (《綿谷回寄蔡氏昆仲》)不但將一幅春郊試馬圖呈現于讀者的眼前,而且委婉地抒發了對友人的眷戀與對故鄉的思念之情。“不論平地與山尖,無限風光盡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 ” (《蜂》)通過描寫蜜蜂采花釀蜜、供人享受這一自然現象,表現出作者憤世嫉俗的思想感情。“十二三年就試期,五湖煙月奈相違。何如學得孫供奉,一笑君王便著緋。” (《感弄猴人賜朱紱》)詩人用自己累試不第的遭遇,同弄猴人的平步青云作一對比,有力地諷刺了統治者的昏庸。上述詩句,無疑是十分出色的。但是羅隱不僅以詩名世,而且還以其散文著稱。特別是收集在《讒書》中的小品文,“乃憤懣不平之言,不遇于當世而無所以泄其怒之所作” (方回),“幾乎全部是抗爭憤激之談” (魯迅),揭露了唐末社會的黑暗,批判了時政的腐敗,無論從思想內容上還是從藝術技巧上看,都有很高的價值。這篇《辨害》是《讒書》中一篇頗有見解的文章,它通過設喻和議論古代史事,指出做事應識大體、顧大局,要從大的利害關系上著眼,敢于采取突破常規的行動,不能拘泥于一般的道德名分而畏忌不前。內容深刻,說理透徹。題為 “辨害” ,文章即從 “害”字落筆。虎豹出沒山林,傷人噬畜,嚴重地威脅人民生命財產的安全。為了消除這一禍害,斷然焚山,然而這樣一來,弊病也就產生了: 農人種植的蔬菜糧食隨著熊熊大火而化為烏有。這豈能使得! 權衡利弊,自然使得! 菽粟被焚,只是野人眼前的利益暫時遭到破壞; 虎豹絕跡,山林附近所有人民(包括“野人” )的生命財產卻能得到長遠的保護。焚山是利大而弊小,是顧全大局的非常之舉。蛟蜃潛藏水底,翻江倒海,沖決堤防,毀壞莊稼,淹沒人畜。為消除這一禍害,公然絕流。然而這樣一來,弊病也就產生了: 漁人撒下的釣網成了虛張。這豈能使得! 權衡利弊,自然使得! 釣網虛張,只是漁人一時撈不到魚蝦;蛟蜃滅蹤,江河兩岸所有人民(包括漁人)的生命財產卻能得到長遠的保護。絕流是利大而弊小,是顧全大局的非常之舉。所以文章緊追一筆,申述焚山與絕流的理由: “所全者大,所去者小也。”兩個“則”字,表明了對焚山、絕流這一行動的果斷態度; 兩個“不顧” ,說明在采取這一行動時應從大處著眼,要敢于犧牲局部的小的利益; 一“大”一“小” ,是對焚山與絕流的利與弊的正確認識。文意以對句出之,使得散文中呈現出整齊的美感。開頭幾句是以具體事物設喻,說明做事要分辨利害,要從大局著眼。用具體事物說明問題,使道理深入淺出,易為讀者接受,這是它的好處。不足之處是: 就事論事,往往難以使所要說明的問題具有普遍意義,文章的思想內容也就缺乏應有的深度和廣度。作者很明白這一道理,所以下文宕開一筆,從理論的角度加以說明。“順大道而行者,救天下者也; 盡規矩而進者,全禮義者也。”這幾句話,把上文的感性認識升華到理性認識的高度。上文的說理是具體的,這里的說理是抽象的,但這個抽象的說理要比具體的說理概括得多,深刻得多。它給人們如何去認識事物的利與害,怎樣從大局出發去辦事,指出了一個原則問題,即 “順大道而行” ,這就使得所要說明的問題帶上了普遍性,具有了指導意義。應該看到的是,“順大道而行”幾句,既是從理論上來闡述,又是影射下文所提到的 “佐盟津之師” 和“扣馬而諫”的歷史事件,是對這兩個歷史事件的含蓄評述。周武王順應民心,起兵討伐紂王。周軍在東向的途中,與共同伐紂的其他諸侯會師于盟津。在那些 “以君臣之義無所逃于天地之間” 的 “規規焉”小儒看來,呂尚輔佐周武王伐紂是不合君臣大義的,是一種叛逆的行為。但是呂尚卻不把眼光放在僵死的君臣名分與禮義上,而是放在天下老百姓的生死存亡的重大問題上,想到的是如何救民于水火。因此,呂尚佐武王伐紂,是順大道而行,其結果是拯救了天下。相反,伯夷叔齊拘泥于一般的道德名分,頑固地維護 “君臣大義” ,認為 “以臣弒君” 不可,扣馬而諫。他們的行為,只是保全了禮義,卻自覺或不自覺地起了助紂為虐的作用。所以說,“順大道而行者,救天下者也” ,實際上是對“佐盟津之師”的贊頌; “盡規矩而進者,全禮義者也” ,則完全是對“扣馬而諫” 的批評與嘲諷。這幾句話顯然是承接上段文意,但作者卻換了一種講法,說是“順大道而行者,救天下者也; ……”形式上不與焚山絕流相關涉,顯出另提一頭,給人以新的感覺。這就是清人魏禧在《日錄論文》中所說的“古文接處用提法” 。這種接法能使文章在寫法上顯出變化,上下文的銜接很好。文章寫到這里,主旨已經顯露出來。但是作者并不忙于作結,而是繼續深入下去: “權濟天下,而君臣立、上下正,然后禮義生焉; 力不能濟于用,而君臣上下之不正,雖抱空器,奚所施設?”運用權力治理天下,建立起合理的君臣關系,端正上下的名分,這樣禮義也就自然產生了。呂尚輔佐武王統一天下,建立周朝,確立君臣關系,使得君臣有序,上下有別。這里面不就包含了一種新的禮義的因素嗎?相反,雖有權力,卻不能用以濟世,端正君臣上下之間的名分,那么即使擁有尊號,又能有什么作為呢?文章從正反兩個方面說明了顧全大局,順大道而行的重大意義。——從大局著眼,順大道而行,不但能拯救天下,而且將會產生新的禮義。著眼于小利,抱守空名,規行矩步,其結果只能是一事無成。作者的這一觀點是進步的,它對于鼓勵有志之士沖破世俗的道德名分的約束,具有積極意義。在進行了具體的與抽象的,正面的與反面的說明之后,作者再以點睛之筆極為自然地點明 “佐盟津之師” 與 “扣馬而諫” 的歷史事件,并以焚山與絕流類比“佐盟津之師” ,揭示出它的本質意義; 以 “計菽粟” 與“顧釣網”類比“扣馬而諫” ,有力地抨擊了它的要害。這樣,文章的中心思想便得到了充分的表現。
《辨害》是一篇只有一百三十一字的短文,卻將一個重大的問題分辨得如此清楚,闡述得如此深刻,這,首先在于選材精當。文章的中心思想確定之后,就要考慮到選材的問題。材料選擇恰當,文章的中心思想就能象浮雕般地突現出來。《辨害》正是這樣。用辯證的觀點看問題,任何事物都具有兩重性,做任何事情首先都有一個正確辨別利與弊或利與害的問題。認識到某一事物利大于害,便應果斷去做; 看到了某一事物害大于利,就堅決不干或堅決制止。這便是從大處著眼,便是顧全大局。要說明這樣一個問題,可以用作論據的材料應該說是不勝枚舉的。但是作者選用的只是虎豹為害而焚山,蛟蜃為害而絕流,和 “佐盟津之師” 與“扣馬而諫”這樣幾個材料。焚山與絕流是非常之舉,“佐盟津之師”與 “扣馬而諫”是著名的歷史事件,它們都具有典型意義。通過對這樣的非常之舉和著名歷史事件的評述,就能最有力地說明本文的中心思想。
其次是善于組織材料。人們認識事物的過程總是由淺入深,由感性到理性,由具體到抽象。為了使讀者容易理解和接受要說明的道理,并且使開頭具有引人入勝的魅力,作者先寫焚山與絕流。在這個基礎上,再作抽象的議論。最后以極省儉的筆墨將“佐盟津之師” 和 “扣馬而諫” 的歷史事件點出,并且分別與焚山、絕流和計菽粟、顧釣網相聯系,既使首尾連貫一氣,渾然一體,又十分含蓄地啟發讀者去思考這兩個歷史事件的實質與意義。這樣組織材料,自能巧妙而深刻地表達中心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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