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瓊英價動天,連城十二昔虛傳。
良工巧費真為累,楮葉成來不直錢!
在李商隱詩集中,有些詩以首句二字或幾字為題,而詩題與詩意卻不相涉,性質類似于無題。這首 《一片》也屬此類。全詩借嘆詠瓊英、和氏璧、象牙雕成的楮葉而自嘆不為世人所重,表現了懷才而不見用的憤懣和痛苦之情。
“一片瓊英價動天,連城十二昔虛傳!”上句用《詩經》事,下句用《史記》事。《詩·齊風·箸》: “俟我于堂乎而?充耳黃乎而?留之以瓊英乎?” 《毛傳》: “瓊英,美石似玉者,人君之服也。”詩人借瓊英寄興,言自己甚有美才,名聲極高,堪為王佐。此句理解為正面贊美瓊英、贊美己才當然是不錯的。但《箸》 一詩,《詩序》 又說:“刺時也。時不親迎也。”我們知道,自 《楚辭》出,男女婚戀又常常用以象征君臣間的關系。李商隱地位卑微,未必有廷見龍顏直接得到撥擢的奢望,但綜觀其詩作,詩人確有希翼得到權要薦引的愿望,他的另一首《一片》(一片非煙隔九枝)云:“人間桑海朝朝變,莫遣佳期更后期。”馮浩曰:“似為津要之力能薦士者詠,非情詞也。”如果將首句僅僅理解為自我贊賞之詞似末免較膚淺。這一句既是詩人對 “為津要之力能薦士者”發出要求引薦的呼喊,又是為得不到這些“能薦士者”“親迎”(重視) 所發的浩嘆。《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 載:“趙惠文王時,得楚和氏璧。秦昭王聞之,使人遺趙王書,愿以五十城請易璧。”又說:“和氏璧,天下所共傳寶也。”朱鶴齡以為,“連城十二”之“二”,當作“五”。“昔虛傳”,即“昔豈虛傳”。和氏璧為連城之寶,名不虛傳,但從它的發現到為世人所知,卻頗多周折,和氏本人的雙足先后也被不識寶的國君所刖。和氏悲憤地說:“吾非悲刖也,悲夫寶玉而題之以石,貞士而名之以誑,此吾所以悲也”(《韓非子·和氏》)。馮浩評此詩曰:“自嘆之詞,當在末第時。”連城瑰寶和氏璧在其未被玉人所理時,不是形同頑石嗎?詩人的才華未被發現、未被發揮時不也是名同誑士嗎?次句在贊美和氏璧的同時,也同樣流露出懷才不遇的感慨。
“良工巧費真為累,楮葉成來不直錢。”“楮葉”,楮樹的葉子。《韓非子·喻老》: “宋人有為其君以象為楮葉者,三年而成,豐殺莖柯,毫芒繁澤。亂之楮葉之中而不可別也。此人遂以功食祿于宋邦。列子聞之曰:‘使天地三年而成一葉,則物之有葉者寡矣。”象牙楮葉,良工巧匠花了三年時間才雕琢成;作為一件藝術品,其顏色、厚薄、平斜,維妙維肖,足以亂真。一個人的才學能力,也是經過長期砥礪、磨煉、積累而成的,但有才華的人被混于蕓蕓眾生中,你又怎么能識別出來呢?《義門讀書記》 卷五十八評曰:“本是連城光價,況又良工雕琢,乃偏不值錢,豈能無慨于中乎!”所言極是。“真為累”,“累”字下得極痛。在封建社會特殊的環境中,不少士人有才而不遇,更不能盡施才能,甚至窮困潦倒。他們苦悶彷徨,看不到出路,以至將才能、才干當成一種“累”——精神上的包袱或負擔。漢末趙壹《刺世疾邪詩》云:“文籍雖滿腹,不如一囊錢。”南朝鮑照 《擬行路難》 云:“自古圣賢盡貧賤”;李白 《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云:“吟詩作賦北窗里,萬言不直一杯水。”李賀 《南園》 其六云:“不見年年遼海上,文章何處哭西風。”這些不滿和牢騷,皆可視為此詩“累”的注腳。李商隱亦終身受累,終于步履艱難地走完了他人生的歷程。
這首絕句用了三個典故。首二句不寫正面寫反面,瓊英、連城璧雖以贊美的口吻出之,而慨嘆才華不展之意已在其中。后兩句“真為累”,“不直錢”,直接作意。比起其他“無題”一類的作品,此詩情調激憤,胸情也較直露,主題顯然也醒豁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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