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希先生發清興,云藍剪紙如圓鏡。
畫作達摩面壁形,高坐枯龜呼不應。
泥金鉤發蠆尾拳,側筆裁衣蟬翼勁。
人疑道子以墨戲,或道無功將佛佞。
以指喻馬隔兩塵,援儒入墨殊非稱。
誰知先生畫佛即畫心,直是誠通非貌敬。
事惟詣極方參玄,思不出神難入圣。
當其為文滲淡時,天外心歸功未竟。
顏淵專精能坐忘,維摩憔悴常示病。
絕無意想結空花,那有風泉攪清聽。
眉毫禿盡腸欲流,三才萬象同參證。
較彼蒲團枯坐人,禪理文心果誰勝?
寫靜者相示眾人,教用思功先練性。
碧山煙去月才明,秋水風停波自定。
文人學佛即升天,才子談禪多上乘。
我為增題墨數行,勝補云堂一聲磬。
達摩是禪宗的祖師爺。相傳他是印度南部人,游歷各國,于南北朝時來到中國,在洛陽為永寧寺之壯麗雄冠而傾倒,遂掛錫河南嵩山少林寺。一生隨處誨人禪法,其著名學說為“壁觀”和“二入四行”,教人無自無他,凡圣等一,寂然無為,與道冥符。傳說他面壁九年,只履西歸。據說少林寺舊存有面壁石,石中隱約有達摩趺坐影像,由石里透出石面,須眉畢露。因此,達摩成了禪宗的代表,他的傳奇色彩也成了后世文學藝術的重要題材。袁枚這首詩就是為友人所畫的《達摩圖》作的題詩。全詩三十余行,緊扣畫面題材,廣引佛典禪喻,亦敘亦議,淋漓盡致地闡發了寓于畫中的佛理禪趣,使詩與畫交相輝映,相得益彰。
開首六句具體描繪《達摩圖》,契入正題。“正希先生”點出其作者,“云藍剪紙”指作畫用的顏料和紙張,“云藍”即天藍,古人謂之丹青。這里“清興”、“圓鏡”二詞尤有深意,佛性本清凈,道心似明鏡,所以畫達摩之興即為“清興”,畫達摩之紙墨亦如“圓鏡” 了。面壁是達摩的終業,故畫家之傳神寫照自然是達摩面壁圖,但見達摩正襟危坐,一念凈心,屏息諸緣,寂然忘形,雖身如巖壁之僵固,形似“枯龜”之清瘦,而心則寂然皈佛,“呼不應”三字寫得傳神逼真活靈活現。“泥金鉤發躉尾拳,側筆裁衣蟬翼勁。”俱呈畫家是如何畫達摩的頭發、衣飾的。天竺人頭發鬈曲,衣服寬松,“躉尾拳”形容發如蟲之細足,鬈曲有致,齊整硬朗; “蟬翼勁”形容衣帶飄逸,線條勁健。此乃明寫達摩的風神超邁,暗指畫家技藝高超。接下來又六句敘述對《達摩圖》的總體評價。前4句是人們的評品,有的說畫家技藝超群,疑是畫圣吳道子再世。吳道子為唐代名畫家,尤擅畫佛道人物,他善用狀如蘭葉的筆法來表現衣褶的飄舉之勢,人稱“吳帶當風”,這與前面的“蟬翼勁”相呼應了起來。有的則說畫家畫工怪誕,以儒家之風代替釋家之骨,張冠李戴,不但無功反而有瀆神靈。“以指喻馬”出自莊子的《齊物論》,是名家“指物論”和“白馬論”的合稱,意指偷換概念,混淆是非。袁枚用此典故大有深意。莊子《齊物論》批評名家的起分別之心乃因有“成心”、“有我”作祟,是主觀的意氣之見,“無明”之舉,而實際上 “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萬物一切都可以歸并為一,那就是道,“道通為一”。這也就是佛教的大乘“空觀”。后兩句是詩人自己對畫的評價,詩人深諳佛理,因而獨具慧眼地指出“先生畫佛即畫心”的奧義。佛有“三身”,即法身、扳身,化身,佛為了方便大眾可以幻變出各種“化身”來現身說法,因此佛的本質本不在身形而在于一心,“心生萬象”。而畫家正是抓住了這一本質來傳神寫照,顯出其高明之處。這與前面的 “枯龜”相呼應。蘇軾曾在一首描寫某禪寺的維摩詰塑像的詩中這樣寫道:“今觀古塑維摩像,病骨磊嵬如枯龜。乃知至人外生死,此身變化浮云隨。世人豈不碩且好,身雖未病心已疲。此叟神完中有恃,談笑可卻千熊羆。……”可謂道盡其中奧妙。接下去十句則是詳盡地闡發參禪的途徑要道,并佐以例證來說明。這個要旨就是“事惟詣極”,“出神”,意即只有心惟一念,凝神玄鑒,心行路絕才能參透佛理,得其正果。而這個過程則又是由人的“本心”而剎那間得到的“頓悟”,它不假思維,言語道斷,所謂“悟則直悟,擬思即差”。相反那些由人的“識心”而得到的東西,無論你如何慘淡經營,千般思慮都無法達到“入圣”的境界。詩人舉了“顏淵坐忘。”“維摩示病”二個例子。顏淵是孔夫子的得意門徒,相傳他專心于道,用志不分,孔子曾贊揚他說:“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坐忘”出自莊子《大宗師》,莊子云:“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道,此謂坐忘。”即一個人游心于道,澄懷靜慮,達到“無己無我”的精神狀態。而一旦達到了 “坐忘”境界,也就達到了道的“至美至樂”的境界了。“維摩”就是佛經上說的維摩詰居士,據說他精通佛理,辯才無礙,神通廣大,稱為“至人”。《維摩詰經》講到維摩為了方便度眾,不惜現出疾病的形相,于是國民佛徒無分長幼皆前往探病,居士便以他的疾病為題,而廣為大眾說法,論證了 “真空妙有”,“空有不二”的諸法實相。下句的“絕無意想結空花,那有風泉攪清聽”都是佛經典故妙用,教人用心不二,不起分別,“非我”“性空”。具備了上述這些條件,那么萬法一如,萬物皆有佛性,無論是贏弱病殘之人還是草本鳥獸之物都可言佛了。“三才”指天、地、人,“三才萬象”即指宇宙萬物。下六句詩人對詩與畫通禪的效果展開了議論,見出詩畫一致,物無等差的“三昧”。畫用靜者相示眾人,詩用言語教人練性,道理都是一個:“碧山煙去月才明,秋水風停波自定。”總要去妄念去污染,“自性”才能顯現,佛經云: “道不用修,但莫污染”,“心即不亂”。這聯詩托物明理,造詞精妙,極富韻味。正是畫禪一致,詩禪亦一致,所以詩人不無自豪地說道:“文人學佛即升天,才子談禪多上乘。我為增題墨數行,勝補云堂一聲磬。”詩人自夸自己的題詩深得禪宗三昧,功德無量,何亞于親自上禪寺敲一聲鐘磬。
全詩行文精麗,才藻新奇且又無拘無束,出口成章; 時而滿口華章;時而平實如話,詩人那種任性使才、使筆如舌的“性靈”呼之欲出。而這正深契了佛禪“任性隨緣”的天機。
上一篇:禪詩《題道宗上人十韻并序》原文|賞析
下一篇:禪詩《題麥積山天堂》原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