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戲曲名著鑒賞辭典·雜劇編·吳偉業·通天臺(第一出)
南北朝梁國左丞沈炯于國破后旅居長安,往郊外賞心,至漢武帝所筑通天臺廢墟,且哭且飲,作表文一道,欲將滿腹心事奏于武帝。未幾入夢見帝,漢武帝擬授以官職,沈炯執意不受,但求早歸故里。帝送沈出函谷關南返。夢亦隨醒。
(生扮沈左丞上) 【憶秦娥】 愁脈脈,江山滿目傷心客。傷心客,長干夢斷,灞橋聞笛。天涯夢斷看衰白,秦川對酒青衫濕。青衫濕,冷猿悲雁,暮云蕭瑟。小生沈炯,表字初明,吳興武康人也。少不逢時,長而遇亂。王太尉拔為從事,元皇帝授以左丞,不意國覆荊湘,身羈關隴。雖其未殞,豈曰生年! 老母在東,何時歸養? 只有庾子山、王子淵二人,是吾好友,每到邸中時相勸勉。他也說得好,孔北海之痛孝章,恐憂能傷人; 李都尉之勸子卿,何自苦乃爾。似這等凄凄默默,扯著悶弓兒,怎挨得過? 不如尋芳選勝,放下心頭,或者還有歸去日子。我口里雖然應他,卻不道大丈夫萬斛愁腸,可是消遣得來的,不如步到長安城外荒涼地面,痛哭幾場罷了! 奚童那里? (丑上) 老爹,有何吩咐? (生) 我要尋一處散心的所在。(丑) 老爹,你鎮日在屋里扢皺眉兒住著,今日也帶挈奚童走一遭。我們到大街上山棚里,看尋穜跳丸,渾脫舞,婆羅舞,耍子去。(生) 咳! 那里王孫公子轂擊肩摩,我這等破帽青衫跟著,你蓬頭歷齒,非鞭揮車下,則馬墮溝中,看他怎的! (丑) 還去瓦子里尋幾個雛兒,我曉得老爹出外久了。(生) 咄,胡說! (丑) 大街上新開個南食店,做得好百味羹、三脆羹。爹去走走,奚童也落個水角兒。(生) 我要長安城外去! (丑) 遠丟丟的,驢鞴子也走斷了。(生) 你不要管我,出得門來,已是幾里。你看偃師南望,半屬蕪城; 新豐回首,空余槐市。恰遇著黃葉丹楓,亂蟬疏柳,好一個清秋天氣也。那一邊直城北轉,軹道西偏、遠遠望見的什么所在? 奚童,你去問來。(丑) 賣山亭的老官,借問一聲,那里高高的,我們上去的得么? (內) 是一座荒臺。(生) 咳,我想起來,凌歊戲馬,阻隔淮徐,銅雀章華,凄涼荊許。這是那一代改造的? 看去約有三十丈來高,想望得見長安城里,待我登眺一回。奚童,你沽一壺酒來。(丑) 老爹,沽得酒在這里。
【點絳唇】 (生) 萬里思家,青袍布襪,西風乍。落木寒鴉,一道哀湍下。
【混江龍】 則看那終南如畫,荒臺百尺攬煙霞。(丑) 那邊有金字牌額哩! 猛抬頭幾行金字,一弄兒明紗。原來是漢武帝通天臺。咳,武帝甘泉萬騎,那里去了,今日冷清清坐地,只落得沈初明一個陪侍他。赤緊的漢室官家閑退院,不比個長安縣令放晨衙,黃門樂承值的樵歌社鼓,上林苑開遍了野草閑花,大將軍脫掉了腰間羽箭,病椒房瘦損卻臉上鉛華,山門外剩幾個淚眼的金人,廢廊邊立一匹脫韁的天馬,早知道通天臺斜風細雨,省多少柏梁宴浪酒閑茶。
(丑) 原來是個武帝,我們家里有個武帝來。(生) 咳! 這是漢家的武帝,我們是梁家的武帝。那兩個皇帝,漢家的好仙,梁家的好佛。好仙的黃山宮,五柞宮,吹笙弄笛,仿佛遇鶴駕鸞驂;好佛的,智度寺,同泰寺,說偈繙經,苦守著馬鳴龍樹。那兩個都是肉身菩薩,陸地神仙。今日價兩代銅駝,都化作一抔黃土。你看那疏剌剌一帶寒林,好似茂陵光景。(丑) 是是,我放鷂子,走到這林子里,那樹木果然盛茂,人人都說道是個茂林。(生) 咳,煞可憐人也。
【油葫蘆】石馬嘶風灞水洼,那北邙山直下,茂陵池館鎖蒹葭,珠簾零落珊瑚架,玉魚沉沒蛟龍匣。說的是松楸埋寶劍。那里有雞犬護丹砂,盡生前萬歲虛脾話,賺殺人王母碧桃花。
(生) 咳,大丈夫仙釋無成,古今同盡,這也還是常事,只是興亡大事,理數昭然。那尋常人主,呆鄧鄧享些厚福,到不消說起了。便是兩個武帝,聰明才智,那一件不是同的。畢竟我蕭公是苦行修持,那漢武還雄心瀟灑,這一個落得個收場結果,那一個為甚的破國亡家? 如今到通天臺上,天在何處,待我問他一番。奚童,酒再篩幾杯來。(丑送酒,生持杯仰嘆介)
【天下樂】 好教我把酒掀髯仰面嗟,你差也不差。怎的呀,做天公這般裝聾賣啞! 文書房,停簽押,帝玉科,沒勘查,難道是盡意兒糊涂罷。
(生) 別樣也不講了,只是漢武一生享用,把我梁武比將起來,那壁廂千秋節,美甘甘排列的鳳脯麟膏; 這壁廂八關齊,瘦巖巖,受用些葵羹蒲饌。那壁廂尹夫人、李夫人,三十宮長陪游幸; 這壁廂阮修容、丁貴嬪,四十載不近房帷。原來是甘泉殿里金童姹女簇擁著一個大羅仙,為甚的朱雀桁邊餓鬼修羅捏弄殺我那窮居士? 咳,我那武帝,好不傷感人也! (生淚唱)
【那吒令】 你看他用的粗糲,沒上尊瓊斝。看他住的低亞,沒長楊廣廈。看他擺的頭踏,沒龍媒泛駕。那里有黃門倡,拊掌投壺暇。那里有平陽侯,蹂損終南稼,苦苦的一世官家。
【鵲踏枝】 他每日里誦楞伽,誰識起禍根芽,干折了幾尺腰圍,修不了一衲袈裟。起首兒玄圃園齊時鐘鼓,收場時永福省酒后琵琶。
咳,我武帝到饑死臺城的時節,佛也該應來救了。(生哭介)
【寄生草】 日氣寒宮瓦,江聲怨野沙。則為俺春秋高邁遭欺詐,害了他青年兒女擔驚怕,還靠著西天活佛慈悲化。可憐俺病維摩誰點趙州茶,眼看他啄皇孫砍做了潯陽鲊。
我武帝還做官里四十年,簡文帝可有一日來。
【前腔】枉坐中朝駕,虛生帝子家。女山陰生扭做閼氏嫁,小宣城折倒了公孫架,倒不如老昭明,早受了江充詐。黍不透惡那叱前果沐猴冤,免了他苦頭陀來世人王罷。
(生) 咳,我想漢武帝娶皇后,還落個小舅子,做得大將軍,祖公托夢,撞著個妄男兒,恰好是頭聽相天下事,那一樣不是僥倖來的。我武皇以天下兵馬,委邵陵諸王,自家兒子,見父親餓得這樣田地,還不肯出力,好不可恨!
【醉中天】 你賣弄煞長梢靶,被他人腳底踏,只得向前度劉郎訴著他,氣那蕭娘不下,偏不肯把兵來救搭,各自己稱孤道寡,一家兒眼望巴巴。
(生) 這口氣若不是我七官家,怎吐得出來! 奚童,你有酒再篩一碗我吃。(丑) 老爹你哭了半日,我不奈心煩,睡著了。你還要酒吃哩! (生笑) 你拿一碗來,我想那一日在太尉軍中,見一探子,肩上挑一面忽剌剌泥金報字旗,報道侯景拿住了,好不快活也。
【金盞兒】 俺這里鼓兒撾,逢著他影兒拿。荊州將士全披掛。馬前縛到頸光義,叫聲聲將頭拉,忽地里委泥沙。拍手兒童投礫瓦,唱道是賣侯疤。
(生) 今朝漢社稷,重數中興年,我那時自謂得所事矣,誰想我元帝呵!
【一半兒】 你只要江東士庶省喧嘩,卻不道報怨申仇誰奪咱,為甚的姓簫骨肉沒緣法。這丟幾有些虧心大,錦片樣江山做一會兒耍。
咳,我武皇帝只靠這個兒子,一發不濟事了,便是我沈初明,半生淪落,只有這場遭際。王太尉教我草平賊表章。七官家雖號忌才,畢竟篇篇嗟賞。若遇漢武好文之主,不在鄒枚莊馬下矣。今者天涯衰白。故國蒼茫,才士轗軻,一朝至此。正是往時文彩動人主,此日饑寒趨路旁。豈不可嘆。
【后庭花】 俺也曾學春秋贊五家,俺也曾學齊詩通三雅。腳踹著夜月扶風馬, 眼迷春風鄠杜花。 醉時節口波查, 鞭指定平津來罵,鬆泛泛逞機鋒傾陸賈,實丕丕運權謀獲呂嘉,大剌剌棄關繻車騎誇,赤資資買黃金詞賦佳,嬌滴滴走臨邛擁麗娃,響搜搜射南山追鹿麚。到如今你道變做什么光景? 骨碌碌呆不勝花木瓜,怯生生戰都速井底蛙。便是有數個人,也不見得了。氣昂昂汲大夫把手叉,口便便老東方緊閉牙。我呵,那里渺茫茫盼黃河博望槎,只得急煎煎問成都那個君平卦。
(生) 我一腔心事,也告訴不得許多。奚童,有隨身紙筆,待我做起一道表文,奏過武帝。(丑) 你看我老爹,真是個人窮智短。你有奏文,不去大大衙門里投,倒向泥菩薩說鬼話哩!(生) 表已草完,待我拜禱一番。(丑) 難道沒一個接本的,如今左右都是做戲。待我也充一充,我乃漢朝黃門官是也。(生)咄! 你回避去。(丑下,生禱告)
【青歌兒】拜告了君王,君王鑒察。休嫌我書生,書生兜答,羈旅孤臣憔悴殺。 漢武皇呵, 俺也不用大纛高牙, 紫綬青緺, 只愿還咱草舍桑麻,濁酒魚蝦,冷淡生涯。武皇,我如今在三條九陌騎著一匹青驢,眼見他們,田竇豪華,衛霍矜夸,僮仆槎枒,歌笑淫哇。俺這一個不尷不尬的沈初明站在那里,好象個坎井蝦蟆霜后壺瓜。咳,武皇,你當日臣子,如嚴助東歸,長卿西返,遭時富貴,還要衣錦故鄉 。我沈初明憔悴至此,求一紙路引兒,還不能夠哩! 你看那一帶呵,山谷谽谺,烏鵲啼啞,好教我駿馬鞭加,便算是萬里非遐,早及得春草萌芽,莫辜負滿院梨花,則愿你老君王放一個吾丘假。
(生) 呀,漢武是異代帝皇,難道自家主人翁,倒不去告訴他。你看云山萬疊,我的臺城宮闕,不知在那里,只得望南一拜。(生拜介)
【賺煞尾】 則想那山繞故宮寒,潮向空城打,杜鵑血揀南枝直下。偏是俺立盡西風搔白發,只落得哭向天涯。傷心地,付與啼鴉,誰向江頭問荻花。難道我的眼呵,盼不到石頭車駕,我的淚呵,灑不上修陵松樌, 只是年年秋月聽悲笳。 (生醉睡介)
長干: 地名,在今江蘇江寧縣境。悶弓兒: 難以來開的弓,喻難以舒展的情懷或抱負。可是: 豈是,難道。奚童: 即童仆,古者以奴仆少才知為奚。扢(gu) 皺: 因發愁而緊皺 (眉頭)。扢、摩。轂擊摩肩: 車輪和車輪相撞,肩膀和肩膀相摩。狀行人車輛擁擠。偃師: 縣名,今屬河南省。蕪城: 古廣陵城,故城在今江蘇都縣境。新豐: 古縣名,故城在今陜西臨潼縣東北。槐市: 漢長安市場名,在城東南。軹 (zhi): 車軸末端,此指車。
歊 (xiao): 氣上出貌。淮徐: 此指淮水和徐水。銅雀章華: 指漢末曹操所建銅雀臺 (故址在今河北臨漳縣西南) 和春秋時齊、楚分別所建的章華臺。
荊許: 古荊州和許州。甘泉: 即甘泉山,在陜西淳化縣西北,即通天臺故地。閑退院: 閑退有“間出”之義,即交替迭出的地方。放晨衙: 免去屬吏晨衙的參見。黃門: 黃色宮門。承值: 當值辦事。柏梁: 即柏梁臺,故址在長安故城內,漢武帝元鼎二年春筑起,因此香柏為梁而得名,帝嘗置酒其上,詔群臣和詩。五柞宮: 漢宮名,故址在今陜西周至東南。智度寺: 因佛書 《智度論》而取名。銅駝: 銅鑄駱駝。漢鑄銅駝四枚在宮之南四會道,夾路相對。北邙 (mang) 山: 山名,在河南洛陽。虛脾: 虛情假意。八關齊: 佛教徒所持齊名,謂持齊可戒除八惡。此指神佛。桁 (heng): 檁。修羅捏弄: 即修合捏合,調合藥物。意謂編造偽證。此處作者自言馬士英、阮大鋮與己不合而誹謗。頭踏: 官員出行前導的儀仗。平陽侯: 漢曹壽 (武帝姊陽信長公主之夫) 封號。玄圃園: 園名,六朝宮中之有。梁蕭衍嘗于園內講述 《五經講疏》。臺城: 一名苑城,故址在南京玄武湖側,侯景之亂時,粱武帝固守此處求救無援而被俘。趙州: 地名,北魏時為趙郡,北齊稱南趙郡,另置趙州,今屬河北省趙縣。潯陽: 長江在江西九江市北的一段。江充詐: 指蕭統游后池而沒溺,后得出而動股,不敢告訴武帝,暴惡早喪。頭陀: 梵語稱僧人為頭陀。邵陵: 即召陵,漢汝南郡,今河南郾城東。博望槎 (cha): 博望即漢置縣名,在今河南南陽市東北。槎,木筏。君平卦: 指漢嚴君平在成都賣卜,得百錢后,即閉門講老子一事。紫綬青 (gua): 紫青色綬帶。槎枒: 即槎牙,本義錯雜不齊。谽 (han) 谺 (xia): 山谷大而空。
尼采說,藝術世界的精神構成有“夢幻的與陶醉的兩種”(《悲劇的誕生》)。分外巧妙,《沈左丞醉哭通天臺》兩出戲正次第運用“醉”與“夢”兩種精神: 第一出戲是“醉”的境界,寫主人公醉哭通天臺而慨嘆興亡、漫嗟榮辱的情境: 第二出戲是“夢”的境界,寫主人公夢辭漢武帝召用乞歸的情境。
劇中沈炯為南梁左丞,前涼太清三年 (365) 的“侯景之亂”,使南梁一蹶不振,國勢衰微,不久便國覆巢傾。命運的大突變使這位梁國座上賓變為階下囚。雀巢鳩占,不堪進退,他萬斛愁緒,無法排遣。人物內心的矛盾沖突,便構成統攝全局的主線。
為了展現主人公恐懼、憂慮、憤懣、絕望、難以為計的內心世界,作者在第一出戲中選用清新綿邈的仙呂宮調,以十四支曲子從三方面進行了刻畫。
前四支曲首先描繪出一幅通天臺的秋景圖,抒發漢武興亡的感慨。作為亡國仕臣,臨秋登通天臺而俯仰古今,本來就“淚濕青衫”,加以借酒澆愁,便醉眼迷離,滿目蒼涼、凄楚:“冷猿悲雁”、寒鴉落木、“一道哀湍”、“野草閑花”、“淚眼的金人”、“脫韁的天馬”。遠眺茂陵池館亦“石馬嘶風”,遍鎖蒹葭。說景即是說情,景物自然成為人物內心世界的外化。在這里、作者使人物命運、自然更嬗、歷史興衰緊密結合,構成惝恍迷離、刊落凡近的意象,蘊含著難以言傳的深層情境。
主人公進而聯想到,昔日漢武帝設宴時祭,甘泉萬騎、“浪酒閑茶”; 平時奢侈淫逸,葷用鳳脯鱗膏,素食葵羹素饌,更有妃嬪媵嬙,佳麗三千。然而“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辛棄疾),在歷史長河中通天臺廢墟畢竟已成為漢王朝覆亡的歷史見證。主人公把酒掀髯,不禁發出“兩代銅駝都化作一抔黃土”、“興亡大事,理數昭然”的嗟嘆。作者在這里借主人公之口直吐胸中塊壘,譴責漢武帝揮土如金,竟好仙求佛,說盡生前“虛脾話”,以至呼天搶地地控訴:“做天公這等裝聾賣啞。”這是震動人心的怒吼,顯示了作者對封建社會戰斗的一面。
從 【那吒令】 至 【一半兒】 七支曲子,以侯景之亂為背景,抒發南梁覆亡的感慨。主人公先言梁武帝獨善其身,“用的粗糲”、“住的低亞”; 再說梁武苦行修持,迷信佛法,“每日里誦楞伽”。據歷史記載,梁武帝數次到同泰寺做“寺奴”,然后又由群臣集一萬萬或數萬萬巨資贖身。“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杜牧),正是當時的歷史寫照。因而形成寺院地主階層,階級矛盾激化。【鵲踏枝】 曲“禍根芽”三字,正一針見血地指出這是南梁覆亡的根源。在蕭氏皇族內部,又一個個眼盯皇帝寶座而見利忘義,只顧“自己稱孤道寡”。如此導致侯景之亂。蕭衍之侄蕭正德出賣江防,引狼入室。蕭繹、蕭紀等人擁兵自守,淹留不進。到頭來梁武一家兒眼望巴巴,自己落得個饑死臺城。
因為梁武帝虔心佛事,不思治國,“錦片樣江山做一會兒耍”,所以社稷覆亡,“女山陰生扭做閼氏嫁”。江山危在旦夕,武帝還靠著“西天活佛慈悲化”。表述多么幽默! 諷刺多么辛辣! 人物外在坦然平靜,內心怒火中燒。“枉坐中朝駕,虛生帝子家”,“你賣弄煞長梢靶”,已經是對潔身自好而誤國殃民的君王以無情的譴責和詈罵了。
后三支曲子,寫主人公經歷一場國家覆亡的歷史巨變之后,轉向對自我命運的思考和慨嘆。這里有他精通《春秋》五家、齊詩三雅、識廣才博,“文采動人主”的炫耀,也有“骨碌碌不勝花木瓜”的自嘲,還有“砍井蝦蟆,霜后壺瓜”,臨西風,搔白發,“年年月月聽悲笳”的喟嘆。勾沉歷史,反思自我,他對命運做出抉擇: 那就是“不用大纛高牙, 紫綬青緺, 只還咱草舍桑麻。 這正是魏晉士階層沖破名教藩籬,追求自然精神的余響。
吳偉業生活在明清易代之際,切身的感受使他通過 《通天臺》,借憑高吊古,表現出古代士階層對國家和民族的強烈憂患意識,這正是作者針砭時弊、垂鑒后世的目的所在。漢武好仙,梁武好佛; 漢武雄心瀟灑,梁武苦行修持; 好仙的落得個收場結果,好佛的國亡家破。何也? 不能不引起人們對歷史和人生的思考。作者無愧是詩人,《通天臺》其所以顯示出較深刻的歷史認識價值,在于它“并不是為了純粹的歷史真實,而是出于一種完全不同的更高的意圖” (萊辛 《漢堡劇評》第十一章)。
這出戲不僅顯示出寫沈炯一人,憑吊通天臺一事,貫串人物內心矛盾一條線索的結構特點,而且在注重格局上也是值得一提的。開端的 【憶秦娥】 詞,紆徐幽渺,道盡亡國之士對滿目江山傷心的一腔心事,定下整出戲乃至全劇的情感基調,如同“戲眼”,可由此見出全劇主腦。主要人物自報家門,言其“長而遇亂”、“身羈關隴”,擔憂“老母在東,何時歸養”,為本出戲重點寫侯景之亂的事件和下出戲寫召用乞歸的情境巧妙張目。此二者大有“開場數語,包括全篇; 沖場一開,蘊釀全部” (李漁語) 之妙。
但是,這出戲用典用事煩多,難免為箋注家拉買賣之嫌,因而案頭之曲的弊端,導致觀賞性差的缺憾,不能不令人掩卷而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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