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冒襄·和阮亭秋柳詩原韻(錄二)》原文賞析
南浦西風合斷魂,數枝清影立朱門。可知春去渾無跡,忽地霜來漸有痕。家世凄涼靈武殿,腰肢憔悴莫愁村。曲中舊侶如相憶,急管哀箏與細論。
紅閨紫塞晝飛霜,顧影羞窺白玉塘。近日心情惟短笛,當年花絮已空箱。夢殘舞榭還歌榭,淚落岐王與薛王。回首三春攀折苦,錯教根植善和坊。
順治十二年,王士禛赴京中會試。十四年秋,他至濟南與參加鄉試的諸名士會飲于大明湖畔水亭中,見水邊楊柳已有黃葉,染上了秋色,遂有感而作《秋柳四首》。一時傳播大江南北,連綿賡續,和者千余家。此詩可說是王士禛的成名之作。從社會發展說,明代資本主義萌芽期的新思想新追求,在清初受到挫折。從階級關系看,明末農民大起義悲慘地失敗了。從民族關系論,漢族人民對清廷貴族壓迫的反抗一次次被鎮壓下去。《秋柳》詩的主旨是嘆息一切美好的事物業已逝去,到處是幻滅的悲哀,其中當然包括“為吊明亡而作” (錢仲聯) 的內容。黃裳《春夜隨筆》亦倡此說。
冒襄是清初著名遺民,祖夢齡、父起宗跟王士禛之祖象晉、父與敕為世交,故讀《秋柳》后引起強烈共鳴,依韻步和四首。表面詠秋柳,實質寫柳和寫淪落的宮廷歌舞妓雙關,寄托對故國深深的哀思。冒襄與明末留都南京教坊司所轄之歌妓有不平常之關系。崇禎年間,他“六赴鄉試,兩中副車”,常在南京滯留,身為衡永兵備使者、武昌左良玉大軍監軍冒起宗的貴公子,為人豪俠,又是復社后期領袖人物,因此與秦淮樂籍演員李貞麗、李香君、顧橫波、寇白門、卞玉京、鄭妥娘、陳圓圓、楊宛、董小宛等有很深的交往。明亡后,她們星散四方,有的死于兵亂,有的被俘北上,有的當了女道士,有的嫁人,有的病逝,結局大多悲慘。詩人不勝興亡之感。
第一首以柳比興,寫歌妓憔悴,抒失國之哀。首聯,“南浦西風合斷魂,數枝清影立朱門。”從朱門里的柳寫到水邊之柳,效法原倡,跳躍極大。前者清影婆娑,柔嫩可愛,后者卻在蕭瑟秋風中,枝條抖抖索索,黃葉紛紛飄零。詩篇開端就將讀者帶進朦朧迷茫的意境,是說歌妓們當年的風姿?還是寫她們今天的不幸?抑或是“送君南浦,傷如之何”? 給讀者再創造提供空間。頷聯,“可知春去渾無跡,忽地霜來漸有痕”。轉向朱門之柳,它們哪曾料到春天不留痕跡地消逝,更未想到嚴霜突然襲來,終因弱不禁風而黃萎。從春柳寫到秋柳,既比喻宮廷歌妓青春悄然消失,更比喻清廷貴族的肆虐,他們似嚴酷的霜雪摧殘著一切美好事物。頸聯,“家世凄涼靈武殿,腰肢憔悴莫愁村”。當初,明太祖定鼎南京即令禮部所屬教坊司召買良家女兒,加以訓練,以應宮內娛戲,朝廷儀禮、祠祀、節日慶賀之需。明成祖遷都北京后,南曲限制漸緩。入“樂籍”的女兒,大都出身窮苦,向往自由。“靈武殿”用南朝典故,張緒“吐納風流,聽者皆忘饑疲”。益州刺史獻弱柳數株,齊武帝植于太昌靈武殿前,常常玩贊曰: “此柳風流可愛,似張緒當年。”故前句言宮廷歌妓擅長技藝,似弱柳一樣成為御用工具,身世凄涼。后句說她們在明亡后遭到清貴族的蹂躪,成為莫愁一樣不幸的女子,一個個瘦弱憔悴,似蕭疏的秋柳。不幸的遭遇,亡國的痛苦,顛沛的生活,使她們悲憤交加,故尾聯“曲中舊侶如相憶,急管哀箏與細論”。她們思念過去的情誼,以激切哀傷的琴曲箏聲傾吐內心的痛苦與不平。
第二首仍以柳比興,進一層寫歌妓對故國的哀思以及她們的血淚控訴。首聯,“紅閨紫塞晝飛霜,顧影羞窺白玉塘。”白晝飛霜,柳樹凋傷,變出意外。喻歌妓原處南曲“紅閨”,因邊城紫塞遽變,亦即清兵進入江南,如遭嚴霜襲擊,青春頓然萎縮。心靈的創傷使她們像柳樹一樣枝條枯槁,黃葉飄零,凄然蒼老,羞于對著清澈的池塘映照倩影了。頷聯,“近日心情惟短笛,當年花絮已空箱。”前句用李白《春夜洛陽聞笛》意,詩云: “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表達歌妓借短笛抒發萍蹤四方、思念故國的悲愁。后句言箱中已無舊絮,側面反映清軍劫掠之兇;當年楊花柳絮的柔情亦喪失殆盡,總之心境壞極,生趣全無。頸聯,“夢殘舞榭還歌榭,淚落岐王與薛王”。寫歌舞夢醒,一切皆成陳跡,使王孫傷心落淚。用唐書典實:岐王、薛王為唐睿宗四子李范、五子李業。二人跟三兄隆基手足情深,三人設計消滅武則天余黨,讓父李旦復帝位。后二人又支持隆基繼位。唐玄宗也一直對他倆很好,封王賜爵。開元盛世,二人先后病逝,被追贈為“太子”,備極榮哀。不幸的是二人死后,唐玄宗因“在位久,漸肆奢欲,怠于政事”,信任奸相李林甫、楊國忠,讓宦官干政,對地方節度使失控,對突厥契丹族奴隸主貴族叩邊一再讓步……終于爆發安史之亂,唐帝國從盛世轉為衰落。冒襄詩此聯用此事實大有深意,岐王薛王地下有知,定會淚落如雨。那么明朝后期的政治腐敗跟天寶年間不是如出一轍么?再說李氏兄弟骨肉情深,南明諸王在國難當頭猶同室操戈,真是造孽。詩人從歷史上安祿山率諸胡擾中原,使楊貴妃的《霓裳羽衣》歌舞成為殘夢,影射清廷貴族南下,訴及宮妓不勝家國之喪而失聲痛哭,故此聯文約意豐,有戰斗力,又有巧妙的斗爭藝術。尾聯,“回首三春攀折苦,錯教根植善和坊”。以柳樹悔居善和坊,苦于受人攀折,喻歌妓自慨舊時出身,不勝惆悵。善和坊是唐代長安一條街坊,歌舞伎聚居之處。此聯余音裊裊,寫宮廷歌舞者的沉重失落感與永恒痛苦。
冒襄兩首詩表面詠柳,寫宮妓,內里卻蘊涵濃郁的亡國之悲與失國之苦。旨微意隱,純為悼明亡而作。情調低回掩抑,淋漓悲慨,可于言外求之。《夢苕庵詩話》云“漁洋《秋柳》,當時和者至眾,散見于名家集中者已不多。巢民四首,寓感興亡,略同原倡,神韻亦無多讓……漁洋亟推徐夜和作,實遜冒作。”評價中肯,冒之和作當時確流播海內,飲譽九州。
冒襄從秋柳所聯想、體味的是美的東西的喪失,今昔盛衰之感,從而像漁洋一樣沉浸在深深的幻滅感中。由于所處環境,冒用典較多,顯得更為撲朔迷離,但感情起伏,又有流動之美,觀念、形象迅速轉換,使人目不暇接。如前一首首聯“南浦”句為眼見景,“數枝”句一下跳到朱門中,轉向對繁華的悲慘回憶。第二聯又回到眼前,兩句卻又有時空的跨度。第三聯突然轉向古代,略一思忖似乎又回到清初,胸中景與眼前景若斷若續,閃爍跳動,意象超忽,形象飛動。尾聯又歸結到南曲諸友。冒襄和詩下了苦功,觀念的迅速轉換使詩情顯得飛躍跳蕩,具有朦朧美與流動美。這是李義山無題詩技法的繼承與發展,跟原倡又很和諧,極有藝術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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