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詩歌·蘇軾·荔枝嘆》鑒賞
蘇 軾
十里一置飛塵灰,五里一堠兵火催。
顛坑仆谷相枕藉,知是荔支龍眼來。
飛車跨山鶻橫海,風枝露葉如新采。
宮中美人一破顏,驚塵濺血流千載。
永元荔支來交州,天寶歲貢取之涪。
至今欲食林甫肉,無人舉觴酹伯游。
我愿天公憐赤子,莫生尤物為瘡痏。
雨順風調百谷登,民不饑寒為上瑞。
君不見,武夷溪邊粟粒芽,
前丁后蔡相籠加。爭新買寵各出意,
今年斗品充官茶。吾君所乏豈此物,
致養口體何陋耶?洛陽相君忠孝家,
可憐亦進姚黃花。
這首新樂府詩是蘇軾晚期作品,是宋哲宗紹圣二年(1095)在謫居地惠州時所寫。詩人從當地名產荔枝聯想到漢唐兩代進貢荔枝的弊害,進而指斥了當代貴族官僚們貢茶、貢花和爭新買寵的可恥行徑。詩歌直言不諱,縱筆直抒,波瀾壯闊,很有氣勢,正代表他反映人民疾苦和揭露現實一類詩的藝術風格。
* * * *
這首詩雖然篇幅較長,但結構明晰,全詩大體上是:前半首對歷史的批判,后半首對現實的揭露,中間夾進自己的理想和主張。
前半首(1-12句):對歷史的批判
先看前四句——
十里一置飛塵灰,五里一堠兵火催。顛坑仆谷相枕藉,知是荔支龍眼來。
開篇二句描寫漢代進貢荔枝、龍眼等鮮果刻不容緩、急如星火的情景。據作者自注云:“漢永元中(東漢和帝劉肇),交州進荔枝、龍眼,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奔騰死亡,罹猛獸毒蟲之害者無數。”這里的置與堠,置,驛站,古代差官歇腳換馬的地方。堠(hòu),大路旁的記里程之土堆,此也作驛站解。這是說,皇帝為吃到新鮮荔枝,不惜十里換一匹馬,拼命地奔跑,不斷飛起塵土,如同送緊急軍情一般。
接下去的兩句,就是寫為快速進獻荔枝等鮮果而死亡的慘狀。你看,有的人土坑,有的跌進山谷,尸體成堆,彼此壓疊,慘不忍睹。
這四句詩說,漢代進貢鮮果給人民帶來的災難。下邊四句,則寫唐代進獻荔枝的情景——
飛車跨山鶻橫海,風枝露葉如新采。宮中美人一破顏,驚塵濺血流千載。
這里的飛車,言傳送之神速。古代神話中有“從風遠行之飛車”句。鶻(gǔ骨),原為鳥名,代指海船。古代戰船常刻鶻于船,以為裝飾。詩人先用飛車和海船跨山越水來說明荔枝傳送之神速。由于奔馳神速,才有極高保鮮的果品,經過數千里路程仍如新摘一樣的鮮活。
詩人又化用了唐人杜牧七絕《過華清宮》的“一騎紅塵妃子笑”的詩句,且說得更為明白,將“美人破顏”與“血流千載”作了鮮明的對比。這一比,不僅把問題的實質揭示了出來,而且詩人的愛憎分明的強烈感情,也流露出來了。封建統治者為了博得“美人一笑”,竟摧殘了不知多少人的寶貴生命;這一比,也讓人看到了兩位詩人的同樣題材的不同詩風;杜詩蘊藉含蓄而有味,蘇詩酣暢直露而痛快,各具千秋,也各自反映了唐宋兩代詩歌的不同特色。
接著四句,把唐漢并論,且從中引出詩人的發自肺腑的感慨——
永元荔支來交州,天寶歲貢取之涪。至今欲食林甫肉,無人舉觴酹伯游。
此處先說一說“林甫”與“伯游”兩個人物:“林甫”,即唐玄宗時宰相李林甫。他在職十九年,專事諂諛爭寵固權,造成天寶時期的腐敗政治。“伯游”,作者自注云:“唐羌,字伯游,為臨武長(縣令),上書言狀(建議罷除荔枝之貢),和帝(漢代)罷之。”(《后漢書》)
在這一節中,頭一句乃總括開頭四句,敘漢代事,而第二句則指次四句,言唐代事。同時,它們都是為了引出下邊詩人兩句感慨的過渡句。詩歌說——
唐玄宗時,李林甫為宰相,卻對貢荔枝事不加諫阻,人民遭災極深,遺恨至今,還要“啖其肉”才解恨;而東漢和帝卻準奏而罷除荔枝之貢。這是為人民做好事,應當紀念他、祭祀他。但現在卻無人如此做,這還不使人感慨不已嗎?
詩人至此,激憤之情難以平復。于是,他就呼天搶地表示自己的主張,即——
中間一段(13-16):呼天明志
我愿天公憐赤子,莫生尤物為瘡痏。雨順風調百谷登,民不饑寒為上瑞。
首先解說幾個疑詞:
赤子——嬰兒,此指百姓。
尤物——特別美好的珍異之物。如荔枝、斗茶、牡丹等。一為特出人物,多半指美女。此以前者為是。
瘡痏(wǔi委)——瘡有瘢痕者,曰“痏”,兩字連用,即創傷。此借指災害。
登——即豐登,五谷成熟,曰“登”。
上瑞——上等吉利。瑞,吉祥
這一節是說,老天啊,我希望您可憐可憐老百姓,再不要生長這種讓人遭災的奇異特產了,只要風雨調和,使五谷豐登,百姓得到溫飽,那就是上等吉利的大好事喲!詩人感到現實中依靠人事難成,只好哀求老天爺賜福了。當然,這不是蘇軾的迷信,而是借“呼天”來抒發內心的義憤之情,并借以表明自己的政治主張。
后半首(17-詩末):對現實的揭露
詩人經由歷史上漢唐兩代帝王荔枝、龍眼之貢的批判,聯系到當前的進茶、貢花的現實,于是,又寫了以下八句詩。前四句是——
君不見,武夷溪邊粟粒芽,前丁后蔡相籠加。爭新買寵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
這里,詩人用了宋真宗和仁宗時大臣丁謂和書法家蔡襄先后精制上等名茶進獻皇帝的典實。前丁后蔡,前丁,丁謂,真宗時曾任宰相,善于迎合取寵,封為晉國公。后蔡,即指蔡襄,字君漠,北宋書法家,精于茶事,著有《茶錄》。籠加,即籠,指包裝。斗品,當時有“斗茶”風俗,將各種好茶展開比賽,參加斗賽的好茶,謂之“斗品”。
這一節是說:你們沒看到,每當春茶上市時,大家紛紛向“皇上”進貢海內名茶——福建武夷茶(即武夷山的極品“粟粒芽”。因它為初春之茶芽,葉小如粟粒,故名)。此事,始于真宗時宰相丁謂,后成于仁宗初年的蔡襄。他們以精制的裝潢漂亮的“龍團茶”作貢品,迎合取寵。于是,朝內外官員們千方百計地爭新買寵,把賽茶上的名品都作貢品上獻于皇帝,“斗茶”,實際成了供應皇家的官茶了。
這是揭露官僚們競相獻茶取寵的卑劣行徑。最后四句,則以嘲諷口吻,進一步揭露貴權們用“進花邀寵”的另一丑行。詩尾寫道——
吾君所乏豈此物,致養口體何陋耶? 洛陽相君忠孝家,可憐亦進姚黃花。
這里先講一講詩中引用的兩個典故。一是口體一詞的來歷。它出自《孟子·離婁篇》(上)。孟子在論說“事親”時說過“養老”和“養口體”的話。他將孝奉父母分為“養老”與“養口體”,重前者而輕后者。因為,“養口體”只滿足其物質需要,而“養老”,卻是順承父母的意志,使其在精神上得到安慰,才是最重要的“事親”。這里借來用為“事君”之理。二是,洛陽相君,它講的是北宋西昆體代表之一錢惟演的故事。他是吳越王錢俶之子,其父主動歸降宋朝,被太宗贊為“以忠孝而保社稷”。說錢氏是“忠孝家”,即本此。
詩人引用這些故事,其目的是說:向皇帝“進茶”,是與奉侍父母只“養口體”相同,是庸俗卑陋的。其實,皇帝哪里會缺少這些物質享受,可惜的是被宋太宗贊為“忠孝之家”的越王后代錢維演,也向朝廷進貢名花以邀寵。最后所說的“進姚黃花”,就是這個意思。姚黃,是牡丹花中的極品(最初由姓姚的培養出來的一種黃色大花,故名),蘇軾自注:“洛陽貢花,自錢惟演始”。是說,錢氏開了歷代向朝廷貢花的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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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荔枝為題材的詩歌,唐宋以來還有很多,最著名的如唐代杜甫的《解悶》其十、宋代范成大的《妃子園》,王十朋還寫了《詩史堂荔枝歌》和《食荔枝》等三首,元、明以后,才少見此類作品。這里特舉出范成大絕句《妃子園》,其詩云:
露葉風枝驛騎傳,華清天上一嫣然。當時若識陳家紫,何處蠻村更有園。
荔枝,在唐代產地不少,廣東、福建和四川等處都有出產。但品種以四川產最差,早熟肉薄味酸;而最佳者,當數福建所產的,其中特佳者叫“陳紫”,即范詩中所說的“陳家紫”。據說,這個品種今已在“陳家紫”基礎上育出了新種,名曰“宋家香”。據載,上個世紀莆田縣城內尚有一株距今1100-1300年樹齡的唐玄宗時栽培的佳種古荔枝,至今仍長果繁茂。
這首《荔支嘆》,把作者心中的積郁統統噴發了出來,其感情的激烈、筆鋒的犀利、語言的精銳是少見的,其詩歌的題旨,也是敞露的、明白的。這就是:借寫進貢荔枝鮮果、武夷香茶和洛陽名花,來揭露封建帝王的窮奢極欲和官吏的媚上邀寵的丑行。但是,這個題旨是通過詩人的詩語詩情加以表達的。詩歌雖然通篇“直寫”而不假比興,但有開有合,依托形象,注入感情,把英發的議論同強烈的感情和真切的描寫糅合一起,水乳交融。詩中的那些議論和言志,均非憑空而發,而是植根于進獻荔枝這個具體生動描繪的藝術土壤之中。因此,誰讀了此詩,誰都不會有空泛之感,反而覺得有一股強大的藝術引力拉你進入詩人所創造的深邃的藝術境界之中。
當然,這類政治諷刺詩,并非蘇詩中的主要部分,在他現存的2700多首詩中,只占較小的部分。所以,還不能反映蘇詩的基本面貌。但是,它的思想內涵的進步性、人民性及其藝術成就,卻是不可小覷的,它確是一朵令人贊賞的鮮葩。不過,蘇詩中數量最多、影響最大、且最能代表詩人基本風貌的,卻是抒發個人情愫和歌詠自然景物的詩歌,比如,《游金山寺》、《新城道中》和《書丹元子所示李太白真》等等,還有若干山水詩也很有特色。如選讀的《飲湖上初晴后雨》、《題西林壁》和《惠崇<春江晚景>》等詩,就是其中最著名的幾首。在此不擬詳講,只給大家介紹一點資料和談談一些看法,以供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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