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老章又反叛了!》原文|注釋|賞析
章士釗君在民國十二年八月間發表了他的《評新文化運動》(上海《新聞報》8月21、22日)。那時我在煙霞洞養病。有一天,潘大道君上山來玩,對我說: “行嚴說你許久沒有做文章了,這回他給你出了題目,你總不能不做文章答他了。”我問他出了什么題目,潘君說是“評新文化運動”一文。當時我對潘君說: “請你轉告行嚴,這個題目我只好交白卷了,因為行嚴那篇文章不值得一駁。”潘君問: “‘不值一駁’,這四個字可以老實告訴他嗎?”我說: “請務必達到。”
但潘君終不曾把這四個字達到。后來我回到上海,有一個老朋友請章君和陳獨秀君和我吃飯,我才把這句話當面告訴章君。
那一晚客散后,主人汪君說: “行嚴真有點雅量;你那樣說,他居然沒有生氣。”我對主人說: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行嚴只有小雅量,其實沒有大雅量;他能裝做不生氣,而其實他的文章處處是悻悻然和我們生氣。”汪君不明白我這句話; 我解釋道: “行嚴是一個時代的落伍者; 他卻又雖落伍而不甘心落魄,總想在落伍之后謀一個首領做做。所以他就變成了一個反動派,立志要做落伍者的首領了。梁任公也是不甘心落伍的; 但任公這幾年來頗能努力跟著一班少年人向前跑。他的腳力也許有時差跌,但他的興致是可愛的。行嚴卻沒有向前的興致了。他已甘心落伍,只希望在一般落伍者之中出點頭地,所以不能不向我們宣戰。他在《評新文化運動》一文里,曾罵一般少年人 ‘以適之為人帝,績溪為上京,一味于《胡適文存》中求文章義法,于《嘗試集》中求詩歌律令’ 。其實行嚴自己卻真是夢想人人 ‘以秋桐為上帝,以長沙為上京,一味于《甲寅雜志》中求文章義法! ’ 我們試翻開那篇文章看看。他罵我們做白話的人 ‘如飲狂泉’ ,‘智出英倫小兒女之下’ ,‘以鄙倍妄為之筆,竊高文美藝之名,以就下走壙之狂,隳載道行遠之業,……陷青年于大阱,頹國本于無形’ ……這不都是悻悻然和我們生氣嗎? 這豈是 ‘雅量’ 的表現嗎?”
汪君和章君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他也說我這個判斷不錯。
我們觀察章士釗君,不可不明白他的心理。他的心理就是一個時代落伍者對于行伍中人的悻悻然不甘心的心理。他受過英國社會的一點影響,學得一點吳稚暉先生說的 “gen-tleman的臭架子” ,所以我當面說他不值一駁,他能全不生氣。但他學的不澈底,他不知道一個真正gentleman必須有sportsmanship,可譯為豪爽。豪爽的一種表現就是肯服輸。一個人不肯服輸,就使能隱忍于一時,終不免有悻悻然詬罵的一天的。
我再述一件事,更可以形容章君的心理。今年2月里,我有一天在擷英飯館席上遇著章君,他說他那一天約了對門一家照相館飯后給他照相,他邀我和他同拍一照。飯后我們同去照了一張相。相片印成之后,他題一首白話詩寫給我。全詩如下:
你姓胡,我姓章;
你講甚么新文學,
我開口還是我的老腔。
你不攻來我不駁。
雙雙并坐,各有各的心腸。
將來三五十年后,
這個相片好作文學紀念看。
哈,哈,
我寫白話歪詞送把你,
總算是老章投了降。
十四,二,五。
這樣豪爽的投降幾乎使我要信汪君說的“行嚴的雅量”了!他要我題一首文言詩答他,我就寫了這樣的四句:
“但開風氣不為師”,
龔生此言吾最喜。
同是曾開風氣人,
愿長相親不相鄙。
十四,二,九。
然而“行嚴的雅量”終是很有限的; 他終不免露出他那悻悻然生氣的本色來。他的投降原來只是詐降,他現在又反叛了!
我手下這員降將雖然還不曾對我直接下攻擊,然而他在《甲寅周刊》里早已屢次對于白話文學下攻擊了。他的廣告里就說:
文字須求雅馴,
白話恕不刊布。
這真是悻悻然小丈夫的氣度。
再看看他攻擊白話文學的話:
白話文字之不通,(一,頁十六) 陳源……喜作流行惡濫之白話文。(二,頁二十四)文以載道,先哲名言。漱冥之所著錄,不為不精,斷非白話蕪詞所能抒發。近年士習日非,文詞鄙俚。國家未滅,文字先亡。梁任公獻媚小生,從風而靡,天下病之。不謂漱冥亦復不自檢制,同然一辭。(三,頁十九)計自白話文體盛行而后,髦士以俚語為自足,小生求不學而名家,文事之鄙陋乾枯逈出尋常擬議之外。黃茅白葦,一往無馀; 誨盜誨淫,無所不至,此誠國命之大創,而學術之深憂! (五,頁二)他這些話無一句不是悻悻的怒罵,無一句是平心靜氣研究的結果。有時候,他似乎氣急了,連自己文字里的矛盾都顧不得了。例如他說陳源君 “屢有佳文,愚擯弗讀,讀亦弗卒,即嘻嘻嗎呢為之障也。” 既 “擯弗讀,讀亦弗卒,章君又何以知是“佳文” 呢? 有 “嘻嘻嗎呢為之障”,而仍可得“佳文” 的美稱,章君又何以罵他作 “惡濫之白話文”呢?這種地方都可以看出章君全失“雅量”,只鬧意氣,全不講邏輯了。
林紓先生在10年前曾說: “古文之不當廢,吾知其理,而不能言其所以然。” 當時我讀了這話,忍不住大笑。現在我們讀章士釗君反對白話的文字,似乎字里行間都告訴我們道: “白話文之不當作,吾知其理,而不能言其所以然! ”苦哉! 苦! 他只好罵幾句出出氣罷!
我們要正告章士釗君: 白話文學的運動是一個很嚴重的運動,有歷史的根據,有時代的要求。有他本身的文學的美,可以使天下睜開眼睛的共見共賞。這個運動不是用意氣打得倒的。今日一部分人的謾罵也許趕得跑章士釗君; 而章士釗君的謾罵決不能使陳源胡適不做白話文,更不能打倒白話文學的大運動。
我們要正告他: “愚擯弗讀,讀亦弗卒”,這八個字代表的態度完全是小丈夫悻悻然鬧意氣的態度。這種態度可以對付一些造謠誣蔑的報章,而不能對付今日的白話運動。我雖不希望章君“于《胡氏文存》中求文章義法”,我卻希望章君至少能于《胡適文存》中求一點白話運動所以能成立的理由。我們提倡白話的人很誠懇地歡迎反對派的批評;但自夸“擯白話弗讀,讀亦弗卒”的人,是萬萬不配反對白話的!
章君自己不曾說過嗎? “愚所引為學界之大恥者,乃讀書人不言理而言勢。” (五,十五,)我們請問章君: “愚擯弗讀,讀亦弗卒”,這是講理的讀書人的態度嗎?
我的“受降城”是永遠四門大開的。但我現在改定我的受降條例了: 凡自夸“擯白話弗讀,讀亦弗卒”的人,即使他牽羊擔酒,銜璧輿櫬,捧著“白話歪詞”來投降,我決不收受了!
(《中國新文學大系·文學論爭集》)
賞析 《老章又反叛了》是胡適為駁斥章士釗對“白話文學”運動的奇談怪論而寫的一篇雜文。
“五四”新文化運動沖決了舊文化、舊道德的堅固堤防并取得了輝煌的戰果。作為新文化運動重要內容的“白話文學”運動,得到學生、青年以及知識界多數人的贊同和支持。1920年北京的教育部決定中小學開始使用白話的語文教材,就是一個有力的證明。但是封建復古主義者并未終止他們的頑抗。章士釗于1923年發表了《評新文化運動》,譏刺當時的青年們“以適之為人帝,績溪為上京,遂乃一味于《胡適文存》中求文章義法,于《嘗試集》中求詩歌律令,目無旁騖,筆不暫停,以至釀成今日的底地他它嗎呢吧咧之文變。”
1925年8月胡適寫《老章又反叛了》作為對章士釗的《評新文化運動》等文章的一個明確回答。
本文的中心在于說明“白話文學的運動是一個很嚴重的運動,有歷史的根據,有時代的要求。有他本身的文學的美,可以使天下睜開眼睛的共見共賞。這個運動不是用意氣打得倒的。”但行文并不取同章士釗進行理論駁辯的角度,對于白話文學運動本身也沒有多少系統的論述,而是著眼于章士釗的“心態”變化,并給予精細而具體的描畫,從而構成文章結構的間架。文章開頭是對章士釗作為一個“時代的落伍者”的心理狀態的絕妙諷刺: “他的心理就是一個時代落伍者對于行伍中人的悻悻然不甘心的心理。”說明章士釗并無“雅量”,畫出他的“反動派”的肖象。第二部分接著寫在大勢所趨下,章士釗表面上“投降”而實際又難于掩飾“他那悻悻然生氣的本色”,所以這種“投降”實際上是“詐降” 。這部分隨手寫到同章士釗交往的一二細節,筆致從容,充滿諧趣和揶揄。第三部分指出這員“降將”的重新“反叛”,直錄他攻擊白話文的言論,并順帶指出這些言論的不顧邏輯、自相矛盾之處,以“苦哉! 苦! ”嘲笑章士釗“小丈夫悻悻然鬧意氣的態度”。最后說明“白話文學的運動”有其歷史必然性,并以詼諧的語言表示自己堅定的態度。評議文章而溶入某些狀物傳神的小說筆法,寫章士釗“悻悻然”,寫他的“詐降”,寫他的“又反叛”,如見其人,如聞其聲,前后對照以見其頑固,給文章平添許多意趣,使論辯的內容更易為人了解。
胡適雜文,數量不多,但他刻意追求形式的獨創,在中國雜文史上仍占一定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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