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氏·踏莎行》原文賞析
香罷宵薰,花孤晝賞,粉墻一丈愁千丈。多情春夢苦拋人,尋郎夜夜離羅幌。好句刊心,佳期束想,甫愁春到還愁往。消魂細柳一時垂,斷腸芳草連天長。
香而“罷”薰,花而“孤”賞,從這兩個字眼中,就已透露出詞中女主角(聯系下文“尋郎”兩字可知)慵懶無聊和孤獨落寞的心境。而“宵”則不想薰香,“晝”則只能獨游,更暗示了她整日整夜的不愉快意緒。室有薰香之器具,院有紛開的鮮花,又告訴我們,她生活在一個富貴華麗的物質環境中,可精神卻又十分的空虛:合以上三層意思,那就是柳永《定風波》詞所說的:“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什么事情都模模糊糊,提不起興致來)。”由此可見,開頭八字,真是字字都“派用場”,毫不“浪費”。那末,何以會造成這種情況呢?“粉墻一丈愁千丈”就揭示了答案。原來,一道“粉墻”竟隔斷了她與戀人之間的聯系。“粉墻”,在這里只是一個象征性的事物,它所象征的實際內容可以是封建禮教的阻隔,也可能是情郎已經外出;總之,詞中這位女性,此刻只能被關閉在院墻之內,變成了一位獨居深院的“閨婦”(這個“閨”字,就包含著“土墻之內”的涵意)。但“粉墻”雖只“一丈”,可它的“魔力”卻是十分巨大的——《西廂記》中張生不就感嘆過“粉墻兒高似青天”嗎?所以詞情至此我們便可明白,前兩句中的無聊落寞,蓋由離別與相思所引起焉。然而此還僅是第一層次的意思。其第二層次的意思更在于:粉墻雖有“一丈”,而我之“愁情”卻遠不止一丈——它還要“廣大”一千倍;因而“千丈”之愁畢竟是“關不住”的,它要“溢”出院墻,“尋郎”而去。因此下文“多情春夢苦拋人,尋郎夜夜離羅幌”中,她的“靈魂”因要重覓昔日的溫情以及那位“夢中人”,竟至飛出了“羅幌”與“粉墻”,夜夜追尋“他”而去!這是“癡語”,又是“苦語”,一以見出她的癡情,二以見出她的愁苦;在“春夢”二字中我們得以窺知她昔日與情郎的溫馨戀情,而在“尋郎夜夜”之中我們又深感她今日心境的萬分愁悶。故而“粉墻一丈愁千丈”一句,既交代了前文慵懶落寞的原因,又生發出后文眷眷相思之深情。五句連在一起,充分顯現了這位閨婦的痛苦心態:醒著時,極端孤寂;只有做夢時,才能讓靈魂飛出重圍,去“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蘇軾《水龍吟》);而更為令人不堪的還在于,即使在這片時的“春夢”中,那位情郎卻又“拋人”而去!這就怪不得她要“愁千丈”了!
下片宕開一筆:“好句刊心”;又收回一筆:“佳期束想”。意謂:昔日你(指情郎)寫給我的深情佳句猶時刻銘刻(“刊”,刻也)在我心頭;而再要盼望相會的佳期,卻已成了泡影(“束想”,斷絕希望)!底下緊接一句“甫愁春到還愁往”則又是一句愁極怨極的“苦語”。先說前半句“甫(剛剛)愁春到”。春天明明是美好的,可她卻為何要“愁春”?原因即在于“慘綠愁紅”,盡是惹起自己相思之苦的觸媒也,緣此她就怕見春天。再說后半句“還愁往”,她又為何要憂傷春天的逝去呢?原因即在于“流年似水”,自己的青春又要白白流駛掉一截。所以她既怕見春天的來臨,又害怕春天的飛逝,說來說去,還是一種寂寞悲苦的心態在“作怪”。而在這上面三句之中,作者共用了兩次“吞吐”、“伸縮”的寫法:頭一次“好句刊心”與“佳期束想”之間形成了一“吞”一“吐”,使那女子的刻骨癡情與戀人的毫無音訊,形成為強烈的對比,從而“凸現”她今日心態之無限愁苦。第二次是“甫愁春到”與“還愁往”之間,也形成了一“縮”一“伸”的關系,表現出她“無時不愁”與珍惜“春天”的深愁濃情;且又因他把這兩層看似矛盾而實質“統一”的意思“濃縮”在一句之中,所以更顯得愁情綿長、無法擺脫。在完成了上述兩次“吞吐”與“伸縮”之后,作者緊接以“消魂細柳一時垂,斷腸芳草連天長”的“景語”,收到了“末句最當留意,有‘有余不盡’之意始佳”(張炎《詞源》)的藝術效果。我們知道,“細柳”與“芳草”在古典詩詞中,向來用作為“離情”的象征(如溫庭筠《菩薩蠻》:“玉樓明月長相憶,柳絲裊娜春無力。門外草萋萋,送君聞馬嘶”),而作者不僅在“細柳”之下加以“一時垂”、“芳草”之下加以“連天長”的描述(其中均含主觀色彩),更在其前直接冠以“消魂”與“斷腸”的“點睛”之辭,則其心境之愁苦與難堪,就分外顯得“突出”與“明朗化”了。另外,我們也都明白,“細柳垂”與“芳草長”的景色,本是一種美妙如畫的景色,它足以引起一般人的“賞心樂事”之感;可是作者卻在這里“另派用場”,使它成為寫“愁”的反襯,這又是一種“以樂景寫哀”的妙法。此點也值得一提。
總觀全詞,它既選用了一批溫馨綺美的意象和字面,如花、香、春夢、情郎,好句、佳期等等,又選用了一批哀怨傷感的意象與字面,如愁、苦、消魂、斷腸等等,兩相組合,再貫注以纏綿宛轉的戀情和愁緒,就塑造出了一種既“綺”且“怨”的“哀怨”情調的詞境,著實令人反復咀嚼而回味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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