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偉業(yè)·沁園春》原文賞析

觀潮

八月奔濤，千尺崔嵬，砉然欲驚。似靈妃顧笑，神魚進(jìn)舞; 馮夷擊鼓，白馬來迎。伍相鴟夷，錢王羽箭，怒氣強于十萬兵。崢嶸甚，訝雪山中斷，銀漢西傾。孤舟鐵笛風(fēng)清，待萬里乘槎問客星。嘆鯨鯢未剪，戈船滿岸;蟾蜍正吐，歌管傾城。狎浪兒童，橫江士女，笑指漁翁一葉輕。誰知道，是觀潮枚叟，論水莊生。

錢江秋濤之壯觀，千古稱絕，歷代有人為詩為詞，頗多佳作，要寫出新意來甚為不易。吳梅村畢竟被譽為“本朝詞家之領(lǐng)袖”(張德瀛《詞征》)，藝高膽大，他這首《觀潮》詞，的確寫得不同凡響。其描摹景物之雄渾灑脫，感慨抒懷之蒼涼沉郁，實有令人不可捉摸者，亦特殊的身世境遇使然。

錢江之潮，以農(nóng)歷八月十八日最為洶涌。乍來之時，遠(yuǎn)若素練橫江，聲如金鼓;近則亙?nèi)缟皆溃瑠^似雷霆。著一“奔”字，大潮之聲勢頓出?！按掎汀保礁呔病？駶紒?，如千尺高山，令人動魄!“砉然”，本狀皮骨相剝離之聲，此處，形容觀潮者心驚膽戰(zhàn)，咋舌不已。首三句可謂先聲奪人，突兀而來，四座皆驚?！八旗`妃”二句，繼續(xù)描寫潮勢。古人視錢江大潮為“海鰍之出入”、“神龍之變化”，更有許多傳說。“靈妃”，指水中仙子;“神魚”，當(dāng)指鮫人，傳說它會織綢子，眼淚滴下來都能變成珍珠。兩句是說江中女神裊娜舒袖，頻轉(zhuǎn)秋波，鮫人則揮動素練，翩翩起舞。作者頗諳節(jié)奏變化之法，此二句以舒緩出之，寫得很美。浪濤總有谷、峰，此處之紆徐，正為逗出下面的急驟。馮夷為古代傳說中的江河之神?！榜T夷擊鼓”，是狀大潮的巨響;“白馬來迎”，是說潮頭如萬匹白馬乘風(fēng)奔騰?！拔橄唷?，指伍子胥，春秋時楚人，后為吳相國。吳破越，越王勾踐臥薪嘗膽，暗中準(zhǔn)備復(fù)國。事為子胥覺察，便屢次勸諫吳王夫差。不料吳王不僅不聽諫言，反而賜劍讓子胥自刎。子胥臨死時囑咐兒子將自己的眼懸掛在南門之上，以觀越國滅吳。吳王聞之大怒，取子胥尸體用皮囊裹了，拋入江中(見《史記·伍子胥列傳》)。傳說從此錢塘江上便有了波濤滾滾的大潮，那是伍子胥暴怒所致。(鴟夷，是一種革囊。)“錢王羽箭”二句，仍是借以喻寫潮勢之洶涌澎湃。相傳五代時吳越王錢繆曾筑捍海塘，因怒潮洶涌，版筑不成。镠于是造竹箭三千，在壘雪樓命水犀軍(以水犀牛皮為鎧甲的兵勇)架強弩五百以射潮，迫使潮頭趨向西陵，遂奠基以成塘(事見清吳任臣《十國春秋·武肅王世家》)。宋孫光憲《北夢瑣言》則說：“杭州連歲潮頭直打羅剎石，吳越錢尚父(镠)俾張弓弩，候潮至，逆而射之，由是漸退，羅剎石化而為陸地。”蘇軾《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絕》有句云：“安得夫差水犀手，三千強弩射潮低。”這里是說怒潮排山倒海之勢盛于千軍萬馬吶喊沖鋒。“崢嶸甚”以下，又以雪山崩斷、天河傾瀉進(jìn)一步夸飾大潮的雄偉壯觀，至此戛然煞住上片，使人驚詫未已。上片全是景語，寫得有聲有色，生動傳神。

過變“孤舟鐵笛風(fēng)清”句，變幻節(jié)奏，漸入慢拍，境界別開，流露出隱居避世的思想?！拌F笛”，多指隱者或道士所用樂器?！端问贰し郊剂袀鳌份d孫守榮曾遇異人，教以音律推五行之術(shù)，又授以鐵笛。孫吹笛市中，其占卜之術(shù)極靈驗。又宋朱熹《鐵笛亭詩選序》云：“侍郎胡明仲嘗與武夷山隱者劉君兼道游，劉善吹鐵笛，有穿云裂石之聲?！边@句是說潮落之后，只身一人乘舟按笛，月明風(fēng)清，做一個隱者，似可超脫了。又忽發(fā)奇想：若能乘槎而去，就更飄飄乎仙人也。晉張華《博物志》說，天河與海相通，有人從海上乘槎而去，到了天河，見到牛郎織女?！皣@鯨鯢”二句又轉(zhuǎn)，從虛幻的遐想中回到現(xiàn)實中來。鯨、鯢，均指猙獰而巨大的魚。古以鯨鯢喻指兇惡之人，此處似指清征服者，這反映了梅村的民族意識和故國之思?！案甏?，戰(zhàn)船?！稘h書·武帝紀(jì)》顏師古注引臣瓚曰：“伍子胥有戈船以載干戈，因謂之戈船?！庇纱硕渫茰y，此詞或?qū)懹诿反宄錾街?。“蟾蜍正吐”以下，極寫人們都很麻木，只有自己是清醒的。承上文，一方面是戰(zhàn)船林立，氣氛十分緊張;一方面又是月明夜稀，歌舞良宵，尋歡作樂的戲水兒童，游江的紅男綠女，漁翁悠然橫舟，這就形成了鮮明的對照，表現(xiàn)出作者的焦灼和憂慮。這樣寫，便使詞作超出了即景寫潮、充其量發(fā)一點興亡感慨的窠臼，表達(dá)出作者更為深切的也更為現(xiàn)實的憂患意識。結(jié)句既是指靜觀的漁翁，更是指冷峻思索的作者，一種無可奈何的長吁短嘆，不無自嘲語味?！坝^潮枚叟”，漢枚乘曾作《七發(fā)》，其中觀潮一段，寫得最為精采;“論水莊生”，《莊子》中有《秋水》篇。作者以枚乘與莊子自喻，表現(xiàn)出內(nèi)心出世與入世之間深不可解的矛盾。結(jié)句表面上看缺乏力度，實質(zhì)上剖露了心跡。這一筆還是沉至郁勃的。作者自己在思考，也啟迪讀者去深味，非以響亮作結(jié)，而以味厚收束，亦是別樣經(jīng)營。《四庫全書提要》評《梅村集》曰：梅村“以其余技，度曲依聲，亦復(fù)允足接跡屯田，嗣音淮海。王士禎詩云：‘白發(fā)填詞吳祭酒。’亦非虛美?！薄坝嗉肌钡恼f法很有意思，梅村以詩名，原未曾想以詞傳世，故所作灑得開，縱橫不羈，全無拘謹(jǐn)。老辣之處，有清一代鮮見其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