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望梅》原文賞析
憶舊
如今風味,在東風微劣,片紅初墜。早已知、疏柳垂絲,綰不住春光,斜陽煙際。漫倩游絲,邀取定巢燕子。更空梁泥落,竹影梢空,才棲還起。闌干帶愁重倚。又蛺蝶粘衣,粉痕深漬。撥不開也似難忘,奈暝色催人,孤燈結蕊。夢鎖寒帷,數盡題愁錦字。當年醞就萬斛,送春殘淚。
這是一首深情繾綣的“憶舊”之作。盡管舊日情事早已如過眼煙云般飄逝殆盡,但在作者的心靈深處,卻始終珍藏著一段有關它的美好而又痛苦的記憶。一旦遇到某種觸媒,記憶的閘門便會“訇然中開”,一任受遏已久的情感的浪潮奔涌而出。不過,當它瀉入字里行間,卻又被作者納入既定的渠道,而顯得婉曲有致。
上片將情景打成一片,借刻畫暮春景物,將傷逝之情曲曲傳出。起筆“如今風味”三句不僅點明此時春光已開始步入闌尾,“風味”迥異于“姹紫嫣紅開遍”(明湯顯祖《牡丹亭》)的盛春時節,而且暗示正是這“東風微劣,片紅初墜”的景象,觸動了他內心的情結,使他不由自主地在記憶中再度咀嚼昔日的悲歡。“傷春”,本和“悲秋”一樣,是為歷代騷人墨客遞相沿襲的文學母題。但作者于慣常的傷春、惜春情懷以外,還多一層良緣已失、歡會難續的憂郁與感傷——他既痛惜自然界的春天即將告逝,更痛惜自己愛情的春天、生命的春天早已被“雨打風吹去”(辛棄疾《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唯其如此,這“如今風味”才分外苦澀、不堪品嘗。這里,作者表現出對自然物候的極度敏感。當“片紅初墜”時,他的心弦便已開始劇烈地震顫,因為他深知“一片花飛減卻春”(杜甫《曲江二首》),接踵而來的將是“飛紅萬點愁如海”(秦觀《千秋歲》)。其所以不徑取“飛紅萬點”,而偏選擇“片紅初墜”來寫傷春情緒,是因為這兩種意象比較起來,后者更富于張力,可以調動讀者的聯想功能,見微而知著。以上既已透露春將歸去的消息,下文“早已知”三句乃以托物寄意的筆法進而抒寫“無計留春”的感慨。唐劉禹錫《楊柳枝詞》云:“長安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楊管別離。”多情的柳條既長且韌,留春之任,非它莫屬。然而,任憑它使盡全身解數,終究“綰不住”春天的匆匆腳步,只好自愧技窮,在斜陽下、暮煙中無語低垂。看來,“春將歸去”已成不可挽回的定局。但就此作罷,作者總覺心有不甘。于是又“倩游絲,邀取定巢燕子”,再作一番留春之努力。“游絲”,指空中飄動著的蛛絲之類。北周庾信《春賦》有“一叢香草足礙人,數尺游絲即橫路”句,游絲既可以“橫路”,請它們來攔截阻留歸飛的燕子,使之定巢長住,該是再合適不過了。而燕子是春天的使者,留住了燕子,也就留住了春天。然而,這努力仍是徒勞的。“漫”者,枉也、空也。游絲邀燕,亦勞而無功,結果是:“更空梁泥落,竹影梢空,才棲還起。”正因為燕子是春天的使者,所以它翩翩與春俱來,又匆匆與春俱去,只在屋梁上、竹梢頭留下若干棲息的痕跡。“空梁泥落”,用隋薛道衡《昔昔鹽》“暗牖懸蛛網,空梁落燕泥”。“竹影梢空”,則似乎是“竹梢影空”之訛。從表現手法上看,這幾句仍屬托物寄意,傳達的是作者渴望自然之春、生命之春、愛情之春都能長久居留的美好心愿,以及由于這一心愿不能實現而引起的憂傷。很顯然,整個上片的構思與立意,是受辛棄疾《摸魚兒》詞的啟發。辛詞上片云:“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不過,作者僅師其意,而未襲其辭,所以讀來雖有似曾相識之感,卻也不失其幽深之旨與靈動之趣。
如果說在上片作者還只是隱于幕后的話,那么,過片后他則公開亮相了。但作者并沒有將聚光燈對準自己憔悴的容顏和衰遲的體態,而是通過“危闌獨倚”、“孤燈獨坐”、“寒帷獨眠”這三個典型場景,來揭示自己的心路歷程。“闌干”三句推出的是“危闌獨倚”一幕。倚闌,是為了望遠。是否他始終幻想著視野中能出現舊日情侶驅車而來的奇跡,所以才不憚苦辛、日復一日地憑闌遠眺呢?非也。“帶愁”二字點出他倚闌時心里滿貯著憂思,這就暗示讀者:他之所以倚闌,并非因為抱有熱切的希望,而是明知無望卻偏不絕望——在這以前,他或許有過許多回“過盡千帆皆不是”(唐溫庭筠《望江南》)的遭際,不知多少次由希望的峰巔向著失望的深淵墜落,希望之火早已化為灰燼。但生活的慣性,卻仍然驅使他重復著登樓倚闌這一無意義的動作。不過,今日倒非一無所獲:那蹁躚起舞的彩蝶,飛粘在他的衣服上,不是留下“粉痕”點點嗎?“蛺蝶粘衣”,一似有意慰其寂寞,但蝶之雙飛,卻不免使他更加意識到自己的孤獨。“蛺蝶”前面,著一“又”字,乃加倍寫法,重增其不堪。第一幕至此告終,以下“撥不開也”三句轉入“孤燈獨坐”的場景,時間已由白晝推移至夜晚,空間也已由樓頭變換成室內。“撥不開也似難忘”,是全篇中唯一的直抒胸臆之語,可視為作者不堪思戀之情的折磨而發出的痛苦告白。它使讀者聯想起諸如“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李清照《一剪梅》)、“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蘇軾《江城子》)等前代詞人心血所凝成的名句。作者情有所鐘,纏綿不能自己,當此“暝色催人”之時,無奈復無聊中,他只有燈下獨坐,滿懷期望地看那“孤燈結蕊”。“結蕊”,指燈心的余燼爆成花形。古人以燈花為吉兆,故杜甫《獨酌成詩》有云:“燈花何太喜,酒綠正相親。”此刻“孤燈結蕊”,是否預示著鴛夢可得重溫呢?于是,“夢鎖”二句自然而然地轉入第三幕:“寒帷獨眠”。“夢鎖寒帷”,是說夢境為寒帷所鎖,難以迤邐展開。這意味著作者并沒有做成那玫瑰色的好夢——原來,“孤燈結蕊”,不過是對他的捉弄而已!長夜漫漫,此情何極?獨眠于寒帷中的作者除了“數盡題愁錦字”外,更無他法重溫前情。“錦字”,典出《晉書·竇滔妻蘇氏傳》:竇滔被徙流沙,其妻蘇氏織錦為《回文旋圖詩》以贈滔,詞甚凄惋,可宛轉循環讀之。后代因稱思婦寄奉其夫的書信為“錦字”。唐駱賓王《代郭氏寄盧照鄰》詩:“錦字回文欲贈君,劍壁層峰自糾紛。”杜甫《江月》詩:“誰家挑錦字,燭滅翠眉嚬。”皆是其例。這里的“錦字”亦當是指作者的意中人當年寄贈他的詩簡。“題愁”,說明伊人詩中也充滿離思,可謂兩地同心,皆為情苦。而“數盡”字既暗示作者長夜無眠,更反映出他對伊人的一往情深。上述三個逐步推進與深化的典型場景,正好構成作者心路歷程的三部曲。藉此,作者宛曲幽深的心緒才得到纖毫畢現的展示。結穴“當年醞就萬斛,送春殘淚”二句以夸張之筆,極寫當此送春之際內心的千般苦、萬種愁,尤為沉痛。“當年”,回應詞題“憶舊”;“送春”,遙接上片詞意。這“送春殘淚”竟在當年便已“醞就”,這豈不是說悲劇的種子早在當年結束那段“情遇”時便已深埋于心田,今日的不幸全是它所結出的苦果?這是作品的象外之旨,非悉心體味,難以意會。以此結,如畫龍點睛,使全篇皆活。
無疑,托物寄意與借景抒情,是本篇的主要表現手法。非運用這一手法,便很難表現作者對舊日情事的深切緬懷。然而,這舊日情事的另一主角究竟是誰?由于作者用筆的隱曲,反倒更引起讀者對這個問題的好奇。其實,她究竟是與作者青梅竹馬而最終卻難成眷屬的“總角之交”,還是作者在某個偶然的機會里一見鐘情、卻婚配無緣的“風塵知己”,從藝術鑒賞的角度看,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作者將自己對她的思戀之深、懷念之切,表現得那樣婉曲,那樣空靈!自然,也不能排除詞中別有政治寄托的可能性。但我以為,將它看成一首純粹的言情之作,并無減其深長而又悠遠的韻味。在沒有確鑿的證據之前,還是不要牽強附會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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