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梅·蘭陵王》原文賞析
南歸別京華故人,次清真韻
旅程直,新柳長亭乍碧。東郊外,回首九重,日冷觚棱淡無色。吳閶問舊國,應識,長洲病客。銷凝處,緇化素衣,凄絕幽閨倚刀尺。
哀吟認鴻跡,正草暗修門,花謝瑤席。饑驅低首嗟來食。算百歲如夢,萬人如海,搖鞭歸去趁快驛,笑多事南北。
悲惻,亂愁積。嘆白發上江關,天地孤寂。西樓把盞相思極。待薄酒欹枕,浩歌橫笛。陰晴難料,又夜雨,帶淚滴。
吳梅于1917年應北京大學之聘,講授古樂曲。在京教授五年,于1922年離京,舉家南歸,此詞作于南歸之日。
晚清詞人如朱彊村、況蕙風等填詞,喜歡步前人或同時人原韻,并依四聲,甚至依八聲(平上去入各分清濁,如蕙風)。從表面看,這未免作繭自縛; 但是守律極嚴,亦有極嚴的好處。蕙風云: “守律誠至苦,然亦有至樂之一境。常有一詞作成,自己亦既愜心,似乎不必再改。惟據律細勘,僅有某某數字,于四聲未合,即姑置而過存之,亦孰為責備求全者。乃精益求精,不肯放松一字,循聲以求,忽然得至俊之字。” (見《蕙風詞話》)我年青時從吳梅先生游,也受到影響,填詞往往依四聲。吳梅此詞,全依清真四聲,讀來文從字順,並不覺拗戾晦澀,真乃是人巧極而天工至了。
詞的開頭即仿周邦彥詠柳之《蘭陵王》,“旅程直,新柳長亭乍碧。”古人有在長亭折柳贈別的習俗。因詞人告別京華南歸,在郊外告別友人,故以新柳起興。“乍碧”即初綠,既寫出時令是在初春,新柳初綠,即當折贈送別,此處感傷的色彩已在不言之中。“東郊外,回首九重,日冷觚棱淡無色”。北京為遜清舊都,吳梅在清時雖無一官半職,但參加過科舉,又執教北京大學五年,故此次離京,臨行時不免有些惆悵。乘上火車,馳出東郊,回頭遙望故都(天子之門九重),淡淡的陽光映照著殿角棱形的瓦脊,只覺得黯然無色。此句融情入景,表現出離京眷戀悵惘的感情。
“吳閶問舊國,應識,長洲病客。銷凝處,緇化素衣,凄絕幽閨倚刀尺。”這幾句說,我離京到哪兒去呢?是回到我的故鄉蘇州去。蘇州是春秋時的吳國,閶門是其城門之一。吳閶即指蘇州。“吳閶問舊國”即問吳閶舊國。“誰識”的“誰”字是虛指,哪一位認識我此時的心態呢?我沉吟凝想,我入京五載,白衣被京塵所染,已經化為黑色(比喻受濁世污染)。陸機《為顧彥先贈婦詩》: “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為緇”,此化用其語。詞人意謂: 現在我即將返蘇,為此,家人為我制作新衣。“倚刀尺”,刀尺是裁衣用的工具。杜甫《秋興》詩: “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哀吟認鴻跡,正草暗修門,花謝瑤席。”這三句進一步追溯在京蹤跡。蘇軾《和子由澠池懷舊》詩:“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修門”,楚國郢都國門,《招魂》:“魂兮歸來,入修門些。”此借指北京,城門草長,暗喻清室已亡。“花謝瑤席”,落花時節,花落春去,指平時友朋宴集聯吟之事。
“饑驅低首嗟來食。”這一句千錘百煉,概括了五年來的事跡、心態。吳梅是一位舊知識分子,不免懷有“學而優則仕”,讀書所以治國平天下的志愿。但他認為,民國以后,事無可為,他舍棄仕途而選擇教書這個職業。雖然以教書為業也不免依人作嫁,隨人俯仰,但畢竟比混跡官場要好得多。他平日教育兒子、學生也要他們“做一個本份書生”,不要做官。“饑驅低首嗟來食”,這句是全詞的主旨,也是吳梅一生的概括。陶淵明《乞食》詩: “饑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 “嗟來食”見《禮記·檀弓下》: “齊大饑,黔敖為食于路,以待餓者而食之。有餓者蒙袂輯屨,貿貿然來。黔敖左奉食,右執飲,曰: ‘嗟! 來食! ’ 揚其目而視之曰: ‘予唯不食嗟來之食,以至于斯也! ’ 從而謝焉,終不食而死。”吳梅“饑來低首嗟來食”這句就是把陶詩和黔敖施食的故事融合起來鑄成七個字以反映自己的身世與思想感情。這七個字我們應該作較為深入的理解。當然,當時吳梅已成為一位詞曲大師馳名海內,國內各名大學要聘請他的大有人在,然而聘與不聘,畢竟權在他人; 何況文人相輕,大學也不是清水衙門,而是隱藏著相當復雜的矛盾斗爭的。王文濡序吳梅的《中國戲曲概論》一書,有云: “君為學究,仆老書傭,江湖日下,我生不辰,同情之淚,蓋有不能自已者。”吳梅作為一位聞名海內外的詞曲大師,他一方面要維持自己的獨立人格與尊嚴,一方面又不能不出外謀生; 說:“饑驅乞食”,事實上不至如此,但是在本質上卻和接受嗟來之食沒有什么兩樣。這句初稿為“黃金難買嗟來食”,意謂當時餓者拒受嗟來之食,而今世道非古,即使用黃金也難買到嗟來之食,只能低首接受就是了。所以這七個字包含了重金錢、輕知識的舊社會廣大知識分子的幽憤與酸辛。我們只要聯系他的《臨江仙》和《鷓鴣天》,可以體會出與此相同的感慨。
“算百歲如夢,萬人如海,搖鞭歸去趁快驛。笑多事南北。”從這里開始,詞境開拓,結合自己一生和各種場合來寫:人生不過百年,“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古詩十九首》) ,“百歲光陰如夢蝶” (馬致遠《雙淚夜行船·秋思》)。這是從時間上看。吳梅曾赴西北,在京五載,今后又將回蘇(一度曾去廣州)。北京為歷代都城,車水馬龍,人山人海。“萬人如海一身藏” (東坡詩句)也會感到個人的渺小與孤獨,因此側身天地之間,不免感慨萬千。“歸去來兮! 田園將蕪,胡不歸! ”我還是早些回故里去吧! “快驛”原指火車的快車,但這里也體現了作者急急要回去的心情。“搖鞭歸去趁快驛”,是個虛構的形象,因為趁火車不用搖鞭,只有騎馬行走才用得著搖鞭。在詩詞中是允許這樣的古為今用的。如今舞臺上演京劇騎馬的動作只剩下一條鞭子了。
“悲惻,亂愁積。嘆白發上江關,天地孤寂。西樓把盞相思極。待薄酒欹枕,浩歌橫笛。陰晴難料,又夜雨,帶淚滴。”結處又回想到這里以后的生活,而且墨氣四射,仍然照顧到生平。“嘆白發上江關,天地孤寂。” “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同此感慨。“西樓”指吳梅所居西偏樓房。他有一篇駢文叫《西樓聽雨記》,感懷今昔,藻思紛流,我年少侍坐時曾為吟誦之,至今未忘。總之,此詞概括性大,藝術性高,守律亦極精嚴。題為“南歸”,而詞中所寫,概括了南歸的前前后后。它通過特殊表現一般,從南歸一事,反映生平的遭遇與心情。此詞可說是《霜厓詞錄》中的一首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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