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王思任·小洋》鑒賞
由惡溪登括蒼①,舟行一尺水,皆汗也。天為山欺,水求石放,至小洋而眼門一辟。吳閎仲送我,挈睿孺出船口,席坐引白②,黃頭郎以榷歌贈之③,低頭呼盧④,俄而驚視,各大叫,始知顏色不在人間也。又不知天上某某名何色,姑以人間所有者仿佛圖之: 落日含半規(guī),如胭脂初從火出。溪西一帶,山俱似鸚綠鴉背青,上有腥紅云五千尺,開一大洞逗出,縹天映水, 如繡鋪赤瑪瑙。日益昒⑤, 沙灘色如柔藍(lán)懈白,對岸沙則蘆花月影,忽忽不可辨識。山俱老瓜皮色,又有七八片碎剪鵝毛霞,俱金黃錦荔,堆出兩朵云,居然晶透葡萄紫也。又有夜嵐數(shù)層斗起,如魚肚白,穿入出爐銀紅中,金光煜煜不定。蓋是際天地山川,云霞日采,烘蒸郁襯,不知開此大染局作何制? 意者妒海蜃,凌阿閃,一漏卿麗之華邪⑥? 將亦謂舟中之子,既有蕩胸決眥之解,嘗試假爾以文章,使觀其時變乎?何所遘之奇也⑦?夫人間之色,僅得其五,五色互相用,衍至數(shù)十而止,焉有不可思議如此其錯綜幻變者?曩吾稱名取類,亦自人間之物而色之耳,心未曾通,目未曾睹,不得不以所睹所通者,達(dá)之于口,而告之于人。然所謂仿佛圖之,又安能仿佛以圖其萬一也? 嗟呼! 不觀天地之富,豈知人間之貧哉!
(《王季重十種》)
這則游記是《游喚》的結(jié)末一篇,寫法上較前10篇有明顯的不同。開頭僅用數(shù)十字極其簡略地交代惡溪行船之紆曲,以及船至小洋與送行友人“席塵引白”的情景。緊接著便以余下的全部篇幅描繪和議論當(dāng)時所見的落日霞光。
正面狀寫絢麗變幻的云霞日采,難度相當(dāng)大。但作者象一位富于經(jīng)驗的攝影師,不失時機地運用各種技巧拍下一個又一個奇特美妙的鏡頭。從攝制時間看,作者抓住“落日含半規(guī)”和“日益昒”兩個機會,錄下了明暗對比中的色彩變化; 從取景方法看,則通過點面、遠(yuǎn)近、高低的不同層次,將落日、云彩和山巒、沙灘、霞影和夜嵐的各自色彩,或相互輝映,或融匯一體,從而在整體上拍攝下變幻莫測的、金染萬鮮的晚霞圖景。
這樣的狀寫,對于讀者來說,已如同身臨其境,飽了眼福; 但作者對自己的描繪似乎并不滿意,于是又生發(fā)出一番議論來。一方面對云霞“所遘之奇”感到驚訝,另一方面又覺得“人間之色”有限,用以描摹“不可思議如此其錯綜幻變”的“天錦之色”簡直是不可能的,縱然“仿佛圖之,又安能仿佛以圖其萬一也”?于是,作者大為感嘆: “嗟呼!不觀天地之富,豈知人間之貧哉! ”這一感悟,是作者這次小洋之游的一大收獲。作者在《〈游喚〉序》中云: “夫天地之精華,未生賢者,先生山水。”而山水之游可以使賢者擴大眼界,增長知識。那么這次在小洋看到了 “俱非人目所經(jīng)見”的“天錦之色” (作者《游廬山記》中語),正是達(dá)到了這樣一個目的。這樣看來,所謂天地富而人間貧的感悟,無疑是包含了 “知無涯,學(xué)無境”的深意的。
這則游記,將登涉次第、游蹤始末的記述退到極為次要的位置,而以集中描繪和議論一種自然景色為主體,且以感悟作結(jié),因而具有濃厚的隨感風(fēng)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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