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摯·賀新郎》原文賞析
賦拒霜
觀物聊賓戲。問花枝能紅能白,如癡如醉。翠被香銷行云斷,約略幽閨睡起。甚卻有、溪娘風致?木末芙蓉都如許,笑人間、不解靈均意。歌晚色,賦秋水。
而今老子婆娑地,更何須、齊奴步障,謝公攜妓。徙倚西樓澄江遠,日暮霞成綺。悵楚澤、荷衣芰制。籬菊難忘平生約,共小山、叢桂相料理。吾與汝,有知己。
詞見《永樂大典》卷五四○“蓉”字韻引《盧疏齋集》,是《全金元詞》漏掉的,可以補遺。
木芙蓉,俗稱芙蓉或芙蓉花,也稱地芙蓉、木蓮,以別于生在水中的蓮花(也名芙蓉);因八、九月開花,經霜不落,所以又稱拒霜。是落葉灌木,花的顏色有白、黃、紅三種。古代花譜之書多有記載,騷人墨客題詠頗多;因為葉子可以做藥材,也入《本草綱目》。
這種名花前人品題既多,如果沒有新意,人云亦云,大可不必填詞。盧摯這首詞開頭便說“觀物聊賓戲”,顯出作旨與眾不同。班固有《答賓戲》,是對客人的嘲戲的答辯,作者用“賓戲”領起,以下層層脫換,總為此兩字出力。
拒霜花顏色多變化,一棵樹同時開白和紅二色花的也并不稀罕。宋李東之《木芙蓉》: “野花能白又能紅,也在天公長育中。”宋趙蕃《木芙蓉》:“三兩芙蓉并水發,向人能白亦能紅。”是詞中“問花枝能紅能白”句的所本。“如癡如醉”承上句,是以花擬人,包括顏色和神志。“如癡”指白,“醉”指紅。《左傳·成公十八年》:“周子有兄而無慧,不能辨菽麥,故不可立。”杜預注: “不慧,蓋世所謂白癡。”作者故弄狡獪,暗藏“白”字。酒醉則臉紅,以喻花的顏色,是常見的修辭法,如王安石《木芙蓉》詩: “正似美人初醉著,強拾青鏡欲妝慵。”姜特立《二色芙蓉》詩:“疑是酒邊西子在,半醒半醉立西風。”詞中這兩句要注意的是用“問”為領字,班固《答賓戲》是問答體文章,假設客人發問,然后回答。這里“問花枝”為什么“能紅能白、如癡如醉”?是第一問,作者卻不提答案,讓讀者去猜。
“翠被”二句也是以花比人,拒霜花的清麗,孤芳自賞,就像被冷香消、閨中夢醒、嬌慵懶起的美女。這樣主觀的聯想本來不一定是拒霜的形容,但緊接“甚卻有溪娘風致”句,則非拒霜花莫屬。“溪娘”,溪水里的姑娘,比喻蓮花,盧摯的前輩王惲《種玉亭詩》 “煙中仿佛溪娘語”也是這樣比喻。拒霜和蓮花都叫芙蓉,但拒霜長在陸地,蓮花長在水中,稟賦不同,為甚么木芙蓉也有水芙蓉的風韻呢?這是第二問,作者同樣不作答,讓讀者去體會。
“木末芙蓉都如許”二句,峰回路轉,前意已盡,又生新意,把《楚辭》所說的水中芙蓉看做木芙蓉。在脈絡上又承接“溪娘風致”而來。屈原《九歌·湘君》:“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勞,恩不甚兮輕絕。”王逸注: “芙蓉,荷花也,生水中。……入池涉水而求薛荔,登山緣木而采芙蓉,固不可得也。”朱熹注: “薜荔緣木,而今采之水中; 芙蓉在水,而今求之木末; 既非其處,則用力雖勤,而不可得。”作者卻翻案說,樹上的芙蓉和水里的芙蓉都是一樣的,“搴芙蓉兮木末”為什么不可以呢?大家不懂得屈原這話的意思罷了。其實作者明知王逸和朱熹不是解錯,只是反過來講,以戲嘲出之。
據明人夏旦《藥圃同春》說,木芙蓉中有一種名醉芙蓉的,早上花白,晚上變紅。紅色的花嬌艷悅目,“歌晚色”指此而言。李白詩: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賦秋水”用其意。上闋結拍又將水陸芙蓉拉在一起,不即不離,構想奇幻。
詠物之作要運用形象思維才能夠使物象活潑生動,而且要“有我”,即把作者的思想情感注入,才是上乘。下闋承接上闋以名花當美人的意象,進一步把自己融入。“而今老子婆娑地”,點明觀賞地,先不說出何在,待下文“西樓”補足。“婆娑”是盤旋、停留的意思。《晉書·陶侃傳》: “將歸長沙……顧謂愆期曰:‘老子婆娑,正坐諸君輩。’ ”詞用其語,姜夔《慶宮春》的“采香徑里春寒,老子婆娑,自歌誰答”亦然。
“更何須、齊奴步障,謝公攜妓”二句,用事與拒霜沒有直接關系,詞意比較隱晦。“步障”,遮擋風塵或隔開內外的屏幕。晉石崇小名齊奴,富有奢侈,常與王愷斗富,《世說新語·汰侈》: “君夫 (王愷)作紫紗步障,碧綾里,四十里;石崇作錦步障五十里以敵之。”晉謝安隱居在會稽東山的時候,《晉書》本傳說他“雖放情丘壑,然每游賞,必以妓女從”。詞用這兩個典故,意謂拒霜花到處都有,觀賞是世間不花錢的享受,何必像石崇、謝安那樣講究排場呢?這又是一種“聊賓戲”的筆墨。因為宕得太開了,所以下面用“徙倚西樓澄江遠,日暮霞成綺”緊接,粘合題面。拒霜多生在江邊,在斜陽下像紅霞般的錦繡延展在眼前;卻寫得惝怳迷離,不著痕跡。
我們在介紹《黑漆弩》時說過,盧摯很希望退隱,過優游林泉的生活。這首詞也表現了這種思想。作者因木芙蓉而聯想水里的芙蓉——荷花,又因荷花而聯想到潔身自愛的隱士,文情錯綜復雜。《離騷》 “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王逸注: “裁制芰荷、集合芙蓉以為衣裳,被服愈潔,修善益明。”又《漁父》:“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澤畔”,是詞的“悵楚澤荷衣芰制”之所本。屈原是逐臣,不是隱士,但來往山澤間,品格高潔,和隱士的情況相似,因此后人就以芰荷、芙蓉等香草制的服飾象征隱士。《離騷》又有“夕餐秋菊之落英”的話,陶淵明也有“采菊東籬下”詩句,于是菊花又成了隱士的象征。《楚辭》淮南小山《招隱士》: “桂樹叢生兮山之幽……攀桂枝兮聊淹留。”于是桂樹又成了隱士的象征。詞的“籬菊難忘平生約,共小山、叢桂相料理”兩句由此而來。然而在上述的各種草木中,還是拒霜最可愛,所以結拍說: “吾與汝,有知己。” “汝”指拒霜而言,全詞結束得非常干脆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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