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燭影搖紅》原文賞析
十月十九日
瑞靄金臺,瓊枝光射龍樓雪。群仙笑指九閶開,朱鳳翔丹穴。云暗雁風高揭。向海屋、重標珠闕。文鹓飛舞,日暖霜輕,小春佳節。迢遞誰知,碧雞影里催啼鴂。驂鸞不得玉京游,難挽瑤池轍。《黃竹》歌聲悲咽。望翠甍、雙鴛翼折。金莖露冷,幾處啼烏,橋山夜月。
桂王朱由榔是南明的最后一個皇帝。隆武二年(1646)八月,唐王朱聿鍵在行都福京(今福建福州市)被清兵殺死,桂王在肇慶(今廣東市名)為臣下擁立,改元永歷。永歷十六年(1662)四月,桂王在昆明被吳三桂殺害。從此,朱明王朝宣告徹底滅亡。王夫之此詞采取極為委婉曲折的手法,迷離惝怳地記錄了桂王政權由建立到失敗的史實,表現了作者深沉的孤憤。“十月十九日”,是桂王的誕辰。
上闋開頭四句,以濃麗的筆墨,運用神話傳說,描繪出一幅神仙世界的圖景,借以比喻南明王朝。“瑞靄金臺,瓊枝光射龍樓雪。”金臺,《水經注》:“昆侖宮城上安金臺五所。”詞中借指南明的殿閣樓臺。龍樓,泛稱帝王宮闕。金臺籠罩在祥云之中,玉樹、龍樓,雪光相射。這是從外部描寫神仙世界紫氣氤氳、壯麗秀美的景色。下二句則進一步刻畫神仙世界里巍峨瑰麗的宮闕。“群仙笑指九閶開,朱鳳翔丹穴。”九閶,九重閶闔。閶闔是傳說中的天門。丹穴,《山海經·山經》卷一:“丹穴之山……有鳥焉,其狀如雞,五彩而文,名曰鳳皇。”作者從眾多仙人眼中所見的角度,來刻畫仙界雕飾精美、富麗堂皇的宮殿。當九重天門打開的時候,群仙笑指著那一派雄偉壯麗的天上宮闕,它們的雕甍飛檐,色彩繽紛,姿態萬千,就象丹穴山上的鳳凰翩翩起舞一樣美麗壯觀。以飛鳥的形象描寫殿宇,早在《詩·小雅·斯干》里就出現過:“如鳥斯革,如翚斯飛。”而王夫之選擇傳說中的神鳥鳳凰,想象更為豐富。在他的心目中,南明桂王政權雖然偏于一隅,岌岌可危,但卻是正統。他對這個茍延殘喘的小朝廷忠心耿耿,曾寄予過莫大的希望。因此,詞的前四句調動了各種華麗的字面,贊美昔日桂王朝的興旺景象。
下面五句,再用比喻,敘寫唐王的失敗和桂王即位的史實。“云暗雁風高揭”。雁風,指秋風。高揭,高高掀起。清軍陷福京,唐王遇害,他的小朝廷即告滅亡。此句以秋風勁吹、烏云黯淡之景,形象地說明了這一事件。“向海屋、重標珠闕”。珠闕,珍珠裝飾的宮闕,此指桂王朝廷。海屋,因其行京在廣東肇慶,故稱。兩句緊相對應,唐王失敗,而桂王又在南海一隅打出旗號,重建政權。王夫之對此是十分贊賞的。所以,接著三句即寫桂王即位。“文鹓飛舞,日暖霜輕,小春佳節。”文鹓,鳥名。形體似鳳,羽毛有文采。小春,農歷十月為小陽春。桂王于隆武二年十月監國,十一月即帝位,改元永歷。小春時節,秋霜尚輕,天氣和暖,顯然是比喻此時所建立的桂王朝廷形勢較可樂觀。文鹓,無疑是指文武官員。詞人曾以為,桂王即位,是明王朝一次中興的良機。故詞中表現了他對桂王政權熱烈的謳歌和頌美,以及由此產生的欣慰情懷。
事實上,桂王政權從建立之日起,就一直處于風雨飄搖之中。隨著清兵的大舉進攻,桂王只得由肇慶一路西逃,中經南寧、昆明等地,一直進入緬甸境內。但清兵也隨之打入緬甸,將其俘獲,最后將他殺害于昆明,南明徹底滅亡。下片,作者以極其沉痛悲憤的心情,用種種比興象征的手法,敘述了這一歷史巨變。
“迢遞誰知,碧雞影里催啼鴂。”碧雞,山名,在昆明西南三十里。催啼鴂,化用屈原《離騷》:“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作者悲痛地說,誰能料想得到,在那遙遠的西南邊陲,碧雞山里鵜鴂悲鳴聲一陣緊似一陣,百花零落,春意闌珊,桂王大勢已去,中興復國無望矣!以下幾句,哀悼桂王被殺。“驂鸞不得玉京游,難挽瑤池轍。《黃竹》歌聲悲咽。”拉車的三匹馬叫驂。此處“驂”用如動詞,“驂鸞”即以鸞鳥駕車,升天游仙。玉京,道教稱天帝所居之處。瑤池,《穆天子傳》載:周穆王西游至昆侖山,遇西王母。西王母宴穆王于瑤池,臨別作歌:“將子毋死,尚能復來。”希望穆王將來重游。《黃竹》,亦見《穆天子傳》,穆王西游,在到黃竹的路上,“日中大寒,北風雨雪,有凍人”,乃作《黃竹歌》三章,以“哀民”。詞中說,桂王已死,無法再乘鸞車去游玉京了,就象周穆王一死,再也不能重游瑤池,徒然留下哀傷的《黃竹歌》,流傳人間。這里顯然還巧妙地化用了晚唐李商隱《瑤池》詩意:“瑤池阿母綺窗開,《黃竹》歌聲動地哀。八駿日行三萬里,穆王何事不重來。”下文“望翠甍、雙鴛翼折”句,謂望中可見宮殿屋脊上,瓦鴛鴦的翅膀折斷了,再以宮闕的殘破比喻桂王朝的傾覆。“金莖露冷,幾處啼烏,橋山夜月。”金莖,《三輔故事》載,漢武帝好神仙,相信方士關于飲用和以玉屑的露水可以長生的話,在建章宮內立高二十丈、大十圍的銅柱,上有仙人掌擎起承露盤。露冷,即漢武死去的隱語。橋山,在今河北涿鹿縣,相傳是黃帝所葬之處(《史記·五帝本紀》)。漢武帝死去,金莖露冷,無人飲用;橋山的黃陵月色蒼茫,景象凄寂,不時地傳來烏鴉的凄慘叫聲。這氣氛極悲涼冷落,令人黯然神傷。作者反復用典寫桂王的死,在低沉哀婉的情調中結束全詞,遺臣孤憤,表現得非常深沉悲愴。
此詞的最大特色是采用比興象征手法,影射、暗喻明、清之際的一段史實,藝術性強,社會內容也很深廣。在具體運用這一傳統手法時,本詞有兩點獨到之處。首先是大量用典,所用典故又多擷取虛無縹緲的神話故事,如“金臺”、“九閶”,“丹穴”,或虛實相摻,真假難分的野史雜記,如“瑤池”、“金莖”、“黃竹”、“橋山”(此雖見諸正史,真假也很難說),以它們本身的情節、景象的內涵,再加上自己的藝術創造,使其象征性、暗示性十分豐富而又曲折,達到了“真”、“幻”結合,融匯無間的妙詣。其次是幾個以自然景物象征比喻南明國運的句子(“雁風”、“小春”、“啼鴂”),將自然界的時序和南明政權更迭的時間,加以巧妙地綰合,亦此亦彼,也達到了一種婉曲含蓄的藝術境界。清初文網甚嚴,故這首哀悼永歷帝的詞作,之所以寫得撲朔迷離,乃是作者的政治處境使然,不得不爾。但這不得已的原因,恰恰使此詞在藝術上獲得了極大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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