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雜文《并非閑話(二)》原文與賞析
向來聽說中國人具有大國民的大度,現在看看,也未必然。但是我們要說得好,那么,就說好清凈,有志氣罷。所以總愿意自己是第一,是唯一,不愛見別的東西共存。行了幾年白話,弄古文的人們討厭了;做了一點新詩,吟古詩的人們憎惡了;做了幾首小詩,做長詩的人們生氣了;出了幾種定期刊物,連別的出定期刊物的人們也來詛咒了:太多,太壞,只好做將來被淘汰的資料。
中國有些地方還在“溺女”,就因為豫料她們將來總是沒出息的。可惜下手的人們總沒有好眼力,否則并以施之男孩,可以減少許多單會消耗食糧的廢料。
但是,歌頌“淘汰”別人的人也應該先行自省,看可有怎樣不滅的東西在里面,否則,即使不肯自殺,似乎至少也得自己打幾個嘴巴。然而人是總是自以為是的,這也許正是逃避被淘汰的一條路。相傳曾經有一個人,一向就以“萬物不得其所”為宗旨的,平生只有一個大愿,就是愿中國人都死完,但要留下他自己,還有一個女人和一個賣食物的。現在不知道他怎樣,久沒有聽到消息了,那默默無聞的原因,或者就因為中國人還沒有死完的緣故罷。
據說,張歆海先生看見兩個美國兵打了中國的車夫和巡警,于是三四十個人,后來就有百余人,都跟在他們后面喊“打!打!”,美國兵卻終于安然的走到東交民巷口了,還回頭“笑著嚷道: ‘來呀!來呀!’說也奇怪,這喊打的百余人不到兩分鐘便居然沒有影蹤了!”
西瀅先生于是在《閑話》中斥之曰: “打!打! 宣戰! 宣戰! 這樣的中國人,呸!”
這樣的中國人真應該受“呸!”他們為什么不打的呢,雖然打了也許又有人來說是“拳匪”。但人們那里顧忌得許多,終于不打,“怯”是無疑的。他們所有的不是拳頭么?
但不知道他們可曾等候美國兵走進了東交民巷之后,遠遠地吐了唾沫?《現代評論》上沒有記載,或者雖然“怯”,還不至于“卑劣”到那樣罷。
然而美國兵終于走進東交民巷口了,毫無損傷,還笑嚷著“來呀來呀”哩! 你們還不怕么?你們還敢說“打!打!宣戰!宣戰!”么?這百余人,就證明著中國人該被打而不作聲!
“這樣的中國人,呸! 呸!!!”
更可悲觀的是現在“造謠者的卑鄙齷齪更遠過于章炳麟”,真如《閑話》所說,而且只能“匿名的在報上放一兩枝冷箭”。而且如果“你代被群眾專制所壓迫者說了幾句公平話,那么你不是與那人有 ‘密切的關系’,便是吃了他或她的酒飯。在這樣的社會里,一個報不顧利害的專論是非,自然免不了誹謗叢生,謠諑蜂起。”這確是近來的實情。即如女師大風潮,西瀅先生就聽到關于我們的 “流言”,而我竟不知道是怎樣的“流言”,是那幾個“卑鄙齷齪更遠過于章炳麟”者所造。還有女生的罪狀,已見于章士釗的呈文,而那些作為根據的“流言”,也不知道是那幾個“卑鄙齷齪”且至于遠不如畜類者所造。但是學生卻都被打出了,其時還有人在酒席上得意。——但這自然也是“謠諑”。
可是我倒也并不很以“流言”為奇,如果要造,就聽憑他們去造去。好在中國現在還不到“群眾專制”的時候,即使有幾十個人,只要“無權勢”者叫一大群警察,雇些女流氓,一打,就打散了,正無須乎我來為“被壓迫者”說什么“公平話”。即使說,人們也未必盡相信,因為“在這樣的社會里”,有些“公平話”總還不免是“他或她的酒飯”填出來的。不過事過境遷,“酒飯”已經消化,吸收,只剩下似乎毫無緣故的“公平話”罷了。倘使連酒飯也失了效力,我想,中國也還要光明些。
但是,這也不足為奇的。不是上帝,那里能夠超然世外,真下公平的批評。人自以為“公平”的時候,就已經有些醉意了。世間都以“黨同伐異”為非,可是誰也不做“黨異伐同”的事。現在,除了瘋子,倘使有誰要來接吻,人大約總不至于倒給她一個嘴巴的罷。
九月十九日。
【析】 本篇是由內容上不連貫的三個部分構成,但都是因陳西瀅的《閑話》而發,所以在標題的統攝下又是一個整體。
第一部分陳西瀅在《閑話》中鄙薄新文化運動的成就,對新文化運動以來有價值的書籍多有否定。針對這些觀點,作者對“歌頌‘淘汰’”的人進行了批駁。文章開頭便否定了“中國人具有大國民的大度”的觀點,提出了 “好清凈,有志氣”的看法。當“歌頌 ‘淘汰’”的人還在點頭稱是時,作者卻說“總愿意自己是第一,是唯一,不愛見別的東西共存”對于那些人不啻于當頭一棒,于是作者又歷數各種“不愛見別的東西共存”的現象,使論敵啞口無言。行文的節奏由慢而快,文章的風格由從容而潑辣,莫不給人以美的享受。寫“溺女”初看與上下文銜接欠緊,但內在的一致性把“淘汰”論者與 “溺女”聯結了起來。“淘汰”別人的論調是惡毒的,而“歌頌 ‘淘汰’別人的人”又是缺乏自知之明的,“否則,即使不肯自殺,似乎至少也得自己打幾個嘴巴”。尖刻的語言,論敵聽之也該膽寒吧。作者所引用的傳說也許是一種夸張,但任何讀者都不會計較于有無這么回事,只是看到了一個放大了的自私的靈魂,這不用說就是本文論敵的寫照。
第二部分美國兵在中國橫行霸道,陳西瀅的 《閑話》中卻只看到了美國兵“笑著嚷道 ‘來呀,來呀’”,對中國人則斥之曰“打!打! 宣戰! 宣戰!這樣的中國人,呸!”作者模仿論敵的口氣說中國人不打美國兵應該受 “呸”,而論敵又曾蔑稱打洋人的義和團為 “拳匪”,作者不加任何評論,而是用 “并寫兩面,使之相形”的方法讓論敵蔑視人民的真相大白于天下。不打美國兵是“怯”的表現,而背后吐唾沫便是“卑劣”。作者還恰當地把論敵的話重新組合,收到了化腐朽為神奇的表達效果。“打!打!宣戰!宣戰!”從美國兵嘴里說出,而“這樣的中國人,呸!呸!!”則回敬給論敵自己了,這無異于論敵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本部分極善揪住論敵的要害,而置之于死地。
第三部分女師大風潮中陳西瀅竭力袒護楊蔭榆、章士釗,因此常在作者筆下出丑露乖。為了洗白自己,陳西瀅在《閑話》中稱為學生說話的人是“造謠者”,在放“冷箭”,自己是“代被群眾專制所壓迫者說了幾句公平話”。把自己裝扮成 “謠諑” 的受害者,是 “公平”的化身。作者用事實逐一反駁。依據“流言”為女生羅織的罪狀,被寫進了章士釗的呈文,這是誰都難以賴掉的“淫諑”,所以作者仿用陳西瀅的話,寫道“不知道是哪幾個‘卑鄙齷齪’且至于遠不如畜類者所造”。這種“以其治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筆法,使論敵避之不及。至于西安飯店幾次宴飲后開除學生也是眾人皆知的。事實勝于雄辯,讀者似乎可看到論敵在事實面前的尷尬模樣。針對論敵辯解詞“代被群眾專制所壓迫者說了幾句公平話”,作者仍先用事實回擊。“無權勢”的“被壓迫者”能“叫一大群警察,雇些女流氓”大打出手。再看說“公平話”的人又是怎樣的面目呢?作者一針見血地指出“有些‘公平話’總還不免是 ‘他或她的酒飯’ 填出來的”。揭示了 “公平話”的來由,公平話的虛假性也就昭然若揭了。作者的語言俏皮、刻薄,所以諷刺的機鋒隨處可見。事實證明 “真下公平的批評”是沒有的,作者義正辭嚴地指出論敵的“公平”只是掩蓋“黨同伐異”的幌子,最后一句作者辛辣地嘲諷了論敵諂媚權勢者的丑態。
本文三個部分相互獨立,而又交相輝映,相得益彰,體現了作者嘻笑怒罵的雜文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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