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洽·瀟湘逢故人慢》原文賞析
擬王和甫
園亭晴敞,正梁飛舊燕,林唱新蟬。望清景無邊。有青峰回合,碧渚相連。葛衣紗幘,對南薰、一曲虞弦。起無限、鄉心別恨,瀟湘夜雨朝煙。
曲終也,余韻在,見游魚浴鷺、出沒波間。愛褥草芊綿。更秾柳垂池,翠柏參天。日長人倦,向北窗、欹枕高眠。愁魂繞、滄浪云夢,片時行盡三千。
《瀟湘逢故人慢》一調,始自北宋王安禮。安禮(1034—1095)字和甫,撫州臨川(今屬江西)人。哲宗紹圣年間,官至資政殿學士、知太原府(今山西太原一帶)。其詞今僅存三首,以南宋曾慥《樂府雅詞拾遺》卷上所載《瀟湘逢故人慢》一闋最為著名,全詞曰:“薰風微動,方櫻桃弄色,萱草成窠。翠幃敞輕羅。試冰簟初展,幾尺湘波。疏簾廣廈,寄瀟灑、一枕南柯。引多少、夢中歸緒,洞庭雨棹煙蓑。驚回處,閑晝永,但時時、燕雛鶯友相過。正綠影婆娑。況庭有幽花,池有新荷。青梅煮酒,幸隨分、贏得高歌。功名事、到頭終在,歲華忍負清和?”蓋初夏時節倦宦思隱之辭。韓洽此詞,即擬王氏,也寫孟夏清和之景,但細味文意,主題似為羈旅湘中、思鄉懷人,與王作稍有不同。當然,二篇都于清幽明麗中見悠悠惆悵,格調大體上還是相似的。
“園亭晴敞,正梁飛舊燕,林唱新蟬。”一起三句平出,點地點時。那晴光中的園圃、亮敞的亭臺,是詞人徙倚流連之處。梁上穿飛的燕子,仲春時節至自海上,現在已是老相識了;而林間剛剛開始引吭高歌的知了,卻是陌生的朋友。一鳥一蟲,“新”、“舊”對舉,由春入夏的季節轉換,不經意地由寫景文字中順手帶出。燕飛,是“動”;蟬唱,是“喧”:其對立面都是一個“靜”字。然而,如若細細含咀,便覺乳燕雙飛,“動”而不“亂”;鳴蟬一陣,“喧”而不“攘”:恰恰渲染出了夏初園林中的那一份幽靜。藝術之辯證法,其妙有如此者!
“望清景無邊。有青峰回合,碧渚相連。”接下來兩韻,一點二染,拓開境界,引出遙山遠水。就三句本身言,雖乏善可陳,但與上文合勘,出遐觀于近覽之后,斂細微入闊大之間,相得益彰,猶不失作家規矩。
“葛衣紗幘,對南薰、一曲虞弦。”以上三韻,皆作者耳目所接,雖有人在,卻隱于攝象機后。至此,他大步走出,站到了廣角鏡前。偽《孔子家語·辯樂》載,上古賢君虞舜嘗彈五弦之琴,造《南風》之詩:“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字面義是說夏日南風能驅暑送涼。韓詞云云本此。你看他身穿夏服,髻裹紗巾,向著和煦的南風,撥動了瑤琴的弦索,多么瀟灑!多么怡悅!然而,誰想到下面會是這樣兩句:
“起無限、鄉心別恨,瀟湘夜雨朝煙。”琴弦之動,心弦也跟著顫抖起來。“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漢王粲《登樓賦》)是啊,此地風光再好,終究不是自己的故鄉。一片陰郁的客愁,霈然而起,籠罩了詞人的心境。上文愈是爽朗、超曠,片尾跌出的這兩句份量就愈是沉重。“瀟湘夜雨朝煙”,已非當前實景,而是作者迷惘心緒的外化;同時它又形象地告訴讀者:詞人羈居之地為湘中(瀟、湘二水在今湖南零陵合流,北注洞庭湖),其客愁亦不自今日始,瀟湘江上的凄迷景色,朝朝暮暮都在牽惹著游子的鄉情。相傳虞舜南巡,死在蒼梧(山名,在今湖南寧遠境內),二妃娥皇、女英從征,溺于湘水,遂為瀟湘女神,每出必有風雨隨之(參見北魏酈道元《水經注·湘水》)。由虞弦南風逗出瀟湘煙雨,不僅切時切地,且藉和當地有密切關系的遠古人物及其神話傳說,豐富了詞的含蘊。就事而言是詞人援琴自鼓、客心自警,就辭而言又使人萌生舜鼓琴而二妃愁的幻覺,迷離惝恍,真有“天光云影,搖蕩綠波,撫玩無極,追尋已遠”(清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的妙詣。
“曲終也,余韻在,見游魚浴鷺、出沒波間。”過片換頭,詞意振起。此數句承上“一曲虞弦”而來,言撫琴既止,而尾音裊裊,猶在水上蕩漾,逗引得潛鱗沉羽,也自浪花中探頭仰喙,仿佛要追啄那一串串稍縱即逝的音符。何等空靈?何等飄逸?魚樂鷺歡的景象似乎稍許熨平了詞人心中的波動,于是乃有下文:
“愛褥草芊綿。更秾柳垂池,翠柏參天。”芳草萋萋如茵,池柳垂垂如簾,古柏森森如蓋,夏日的這一派濃綠啊,象一壇釅釅的竹葉青酒,令人沉醉,還有什么憂愁是它所溶解不了的呢?
“日長人倦,向北窗、欹枕高眠。”夏日晝永,與睡相宜。詞人在園林中徜徉得久了,不免困乏,乃回屋、上榻,側枕一尋南柯。晉陶淵明《與子儼等書》曰:“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作者不會不知靖節先生這一段為歷代士子所津津樂道的名言,他既將此意境隱括進自己的詞作,我們也只道他果真心如古井、沉靜無瀾了。殊不料煞拍二句又一次“長洪斗落生跳波”(宋蘇軾《百步洪》詩):
“愁魂繞、滄浪云夢,片時行盡三千。”原來,下片前四韻云云,不過是暫時的釋然,在他的潛意識中,鄉思客愁未嘗有一絲一毫的消減!“滄浪”,水青之狀。“云夢”,古大澤名,后太半干涸,只剩一小部分,即洞庭湖。這兩句巧妙地化用了唐人岑參《春夢》詩意:“洞房昨夜春風起,遙憶美人湘江水。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千里。”言自己北窗一夢之頃,思鄉的愁魂已然繞過滄波浩渺的洞庭湖,直奔親人那里去了。作者家在蘇州,自湘還吳,例當循瀟湘之水放棹北行,過洞庭湖,轉入長江,順流東下。夢里還家,本極浪漫;魂繞洞庭,又忒現實(直飛蘇州,豈不省力? )——這“夢”顯然是經過一番藝術加工的,它以虛幻的形式寫出了作者盤算如何取道東歸的真實內容。“鄉思”與“相思”不但音諧,在意義上也往往是統一的(如果所思就是自己的閨中人且即在故鄉的話),上結已明言“鄉心別恨”,此處又借唐詩暗點相思懷人,筆法錯綜,亦頗值得稱道。
這首詞,如上所述,上下片各可分作兩層,都是前四韻寫景紀事,末一韻抒情;前四韻閑適,末一韻幽憂。按文句計算,景語多而情語寡,怡悅語繁而惆悵語約;但究其要旨,卻是情為主而景為賓,悅為表層而憂為深層。全闋二度起落,兩番弛張,文情有跌宕之波峭,筆勢見縱控之推挽,章法迥不猶人,甚是耐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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