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問·水龍吟》原文賞析

從商帥國器獵于南陽，同仲澤、鼎玉賦此

少年射虎名豪，等閑赤羽千夫膳。金鈴錦領，平原千騎，星流電轉。路斷飛潛，霧隨騰沸，長圍高卷。看川空谷靜，旌旗動色，得意似，平生戰(zhàn)。

城月迢迢鼓角，夜如何? 軍中高宴。江淮草木，中原狐兔，先聲自遠。蓋世韓彭，可能只辦，尋常鷹犬。問元戎早晚，鳴鞭徑去，解天山箭。

此詞作于金正大三年(1226)。題中的商帥即完顏斜烈。據(jù)《金史·忠義列傳三》記載，他名鼎，字國器，“年二十，以善戰(zhàn)知名。自壽泗元帥轉安平都尉，鎮(zhèn)商州(今陜西商縣)，威望甚重，敬賢下士，有古賢將之風。”正大二年他被削落帥職，按例成為總領，屯駐方城(今河南方城縣)，次年又被授以重任，被詔提兵而西，并令入朝面辭受命，當是又復了帥職，之后不久即病卒。好問《滿江紅》(漢水方城)題下自注云： “方城商帥國器軍中寄同年李欽用”，《丹霞下院同仲澤、鼎玉賦》詩題下自注云： “時從商帥軍至南陽?！蹦详?今河南南陽市)即在方城西邊，此行當即“提兵而西”的具體行動，好問這次即隨從軍中。此詞所寫的校獵，就是在南陽舉行的。好問這年即出任鎮(zhèn)平(今河南鎮(zhèn)平縣)令。仲澤是王渥的字，當時在商帥軍中任經(jīng)歷。王渥是好問的好友，兩人相互有詩題贈，他死后，好問并曾寫詩哀挽(見《四哀詩·王仲澤》)。鼎玉，據(jù)清施國祁《元遺山(好問的號)詩集箋注》謂當即燕人王弦。這次南陽出獵， 好問同王渥、 王弦各寫了一首《水龍吟》紀其事。好問此詞贊美校獵場面的威武雄壯，希望商帥平定邊患，為國立功，表達了作者的愛國主義感情。

詞的上片寫校獵。開頭兩句將商帥比作射虎的李廣，既切校獵之題，又歌頌了他的英雄氣概?！稘h書·李將軍列傳》： “李廣出獵，見草中石，以為虎而射之，中石沒鏃，視之，石也?！?“名豪”即英豪。“少年”不是說商帥這次出獵時的情形，而是說他少年時候就以英武著稱，即《金史》所說的“年二十，以善戰(zhàn)知名”。李廣是西漢抗擊匈奴的名將，他駐防的地方，匈奴不敢攻擾，稱他為“飛將軍”，詞中以之比擬商帥，見出作者對他的敬重和厚望。“赤羽千夫膳”為杜甫《故武衛(wèi)將軍挽歌》成句，兼用高適《送白少府送兵之隴右》“軍容隨赤羽”語意，寫軍士之多，軍容之盛?！俺嘤稹敝钙鞄?，“羽”是以鳥羽為飾的旗。“千夫膳”即千夫之膳食?！暗乳e”是不足道、不在話下之意，是說對于商帥說來，率領千軍萬馬，不過是等閑之事，是稱贊他的將才。下面十句，作者并不具體去寫射獵禽獸，而是從乘騎、旌旗著筆，寫出圍獵的壯觀場面?！敖疴彙㈠\領”均為馬身上的華美飾物，寫乘騎之駿美，亦即以寫乘馬將士的威武英俊。“星流電轉”即流星閃電，形容戰(zhàn)馬飛馳之迅疾。這三句的意境同蘇軾《江城子·密州出獵》“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崗”相近?！伴L圍” 指打獵時巨大的合圍圈。平原之上，千騎飛馳，其迅疾如流星閃電，馬蹄過后卷起的塵土如一團團大霧，隨著馬群向前飛滾; 河中的魚兒嚇得潛入水底，鳥兒嚇得不敢飛翔，山谷中的野獸都被趕了出來，顯得一片寂靜，鮮艷的旗幟迎風招展。這一段寫得有聲有色，氣勢磅礴，一下子就把我們帶入了打獵場地。以“得意似，平生戰(zhàn)”作結，不但總結上文，還引起下文，而將這次校獵比作平生得意的一場戰(zhàn)斗，不僅寫出打獵的威武激烈，而且暗示出平生征戰(zhàn)的克敵致勝，無堅不摧，使作品的意義超出了單純打獵的狹窄范圍，一筆兩用，命意精絕。

下片寫獵后軍中夜宴，主意則在寫對商帥的希望?！疤鎏觥笔沁h的意思，形容鼓角之聲悠長遠聞。“鼓角”是古代軍中用以報時警眾或發(fā)號施令的鼓和號角?！耙谷绾巍庇谩对娊?jīng)·小雅·庭燎》“夜如何其” (其音基，語助辭)語，是詰問夜之早晚之辭。一輪明月掛在城頭，悠揚的鼓角聲在夜空回蕩，此寫初夜寧靜景象，境界極美。鼓角之聲在這里的作用卻是襯托夜的寂靜，因為只有在靜夜里，它的聲音才更加清晰，這是以聲寫靜的表現(xiàn)手法。夜是靜謐的、美好的，但“軍中高宴”卻是熱烈的，它同靜夜正好成為強烈的對比，兩者相互襯托，都顯得更加突出鮮明。詞的上片是動中有靜，主要是寫動景，下片則是靜中有動，主要是寫靜景。節(jié)奏、情調(diào)富有變化，增強了作品的藝術表現(xiàn)力。

下面九句寫作者的感想，是詞的主旨所在。據(jù)《晉書·苻堅載記下》記載，前秦苻堅在淝水被謝玄戰(zhàn)敗潰逃，望見八公山上的草木，皆以為是晉兵。“中原狐兔”隱喻西北方的蒙古兵，當時蒙軍已占據(jù)中原的一部分地區(qū)，好問家鄉(xiāng)忻州(今山西忻縣)十年前即已被蒙軍占領?！跋嚷曌赃h”謂軍隊先張聲勢，聲威遠聞，即“先聲奪人”之意?！敖床菽?，中原狐兔”講的是一件事，是把蒙軍比作苻堅，商帥此次領軍西進，就是針對西北方的蒙軍，末尾“天山”，亦指蒙軍而言。它是當時對金的主要威脅，幾年后金即被蒙古所滅。這三句是因出獵聯(lián)想到當時的政治軍事形勢，意謂商帥軍威遠揚，他的軍隊未到，敵兵懾于他的強大聲勢，早就遠遠逃遁了?！安菽尽?、“狐兔”切合出獵，用典造詞非常精當。下面又引韓信、彭越與商帥對比。韓信、彭越是西漢開國大將，后因謀反被誅。韓信被高祖劉邦擒捕后曾對劉邦說：“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烹)?！痹~中“鷹犬”即暗用其意，是說韓信、彭越只能做供人驅(qū)使的尋常鷹犬，根本不能同國之棟梁、具有雄才大略的商帥相比。商帥是朝廷的重臣，也是好問敬重、期望的統(tǒng)帥，故詞的末尾以討平邊患相期許。“元戎”即主帥?！霸缤怼豹q言何時。據(jù)《舊唐書·薛仁貴列傳》記載，薛仁貴領兵平定了九姓突厥，軍中歌曰：“將軍三箭定天山，戰(zhàn)士長歌入漢關?！痹~中以突厥喻指蒙軍，希望商帥象薛仁貴討平突厥那樣，討平蒙軍。篇末點題，使此詞有別于一般阿諛奉承之作，表達了作者熱愛故國的拳拳之心。

清人況周頤《蕙風詞話》論元好問詞云：“遺山之詞，亦渾雅，亦博大。有骨干，有氣象。以比坡公(即蘇軾)，得其厚矣，而雄不逮焉者，豪而后能雄。遺山所處(按謂親身經(jīng)歷國破家亡之痛)不能豪，尤不忍豪?！贝嗽~作于金亡前數(shù)年，作者對于金室，尚存振作之望，故氣象恢宏，詞意豪邁，風格頗近蘇辛，同晚年所作，情致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