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春·醉翁操》原文賞析
題云林《湖月沁琴圖》
悠然。長天。澄淵。渺湖煙。無邊。清輝燦燦兮嬋娟。有美人兮飛仙。悄無言。攘袖促鳴弦。照垂楊、素蟾影偏。羨君志在,流水高山。問君此際,心共山閑水閑?云自行而天寬。月自明而露漙。新聲和且圓。輕徽徐徐彈。法曲散人間。月明風靜秋夜寒。
“野鳥溪云共往還,《醉翁》一操落人間”(何紹基《王少鶴白蘭巖招集慈仁寺拜歐陽文忠公生日》詩)。瑯玡幽谷,山水奇麗,泉鳴空澗,若中音會,當年“醉翁”歐陽修任官滁州時,曾經把酒臨聽,欣然忘歸。十余年后,沈遵往游,以琴寫其聲,即名之為《醉翁操》,然有聲無辭;后三十余年,東坡居士應崔閑之請,始依琴曲而首創歌詞(見蘇軾《醉翁操序》)。此譜行世后,相沿填寫者甚少,兩宋詞家所作惟五首(蘇、辛各有一首)。它的格式比較特別,上下兩片共九十一字,由二十句構成,其中倒有十八句用韻(平聲韻),可謂音繁節促,聽來仿佛鳴泉瀉玉。清代女詞人顧春即倚此調題詠元代畫師倪瓚(云林)的《湖月沁琴圖》。
“悠然。長天。澄淵。渺湖煙。無邊。”五個短句,出現五次平韻;除“渺”字外,其余十字一概也都是平聲。詞章固然是步東坡《醉翁操》原韻,據樂律要求而譜寫,但那清泠斷續的曼妙音節,照樣誘發著欣賞者的聯翩浮想:“莫不是步搖得寶髻玲瓏?莫不是裙拖得環佩玎咚?莫不是鐵馬兒檐前驟風?莫不是金鉤雙控,吉丁當敲響簾櫳?”(《西廂記·聽琴》)女詞人出手不凡,一開頭,秋水長天、空煙四遠的境界已經拓開,收得了未成曲調先有情的效果,把人們帶進那湖月沁琴畫面的背景之中。下面兩句用了騷體句,變換句式,延長節拍,以“兮”字加強詠嘆,“清輝燦燦兮嬋娟。有美人兮飛仙。”出現了人月雙清的樂曲主題。嬋娟,形容溶溶月色、燦燦清輝的美好;飛仙,詠寫清揚佳麗,悠遠琴心之超逸。再接以短句“悄無言”襯托萬籟無聲的環境、獨立沉思的心態。然后,敘寫這位畫中人卷袖調琴,鳴弦奏曲。下面調轉筆鋒再次寫月,但已換了擬人的角度:“照垂楊、素蟾影偏”(傳說嫦娥奔月化為蟾蜍,詩文中每以素蟾指代月亮)。此刻惟有一輪皓月,斜照垂楊,伴著女主人公理結絲桐。夜寂無邊,人悄無言。湖畔琴心,可不正是“除卻天邊月,沒人知”(韋莊《女冠子》)的境界!
換頭,繼續觀賞這幅名畫。題畫者的性靈與畫中人的心志,靈犀一點,正在交通往復?!傲w君志在,流水高山”,先用肯定的陳述句,點出鐘期.伯牙式的高山會意、流水知音的默契潛通;“問君此際,心共山閑水閑?”再以不定的嘆問句,進行心心相印的對話:試問畫中人,當此長煙一空、靜影沉璧之際,您的心悠然何處?弦聲里情滿于山,飛上了高山之顛?琴曲中意溢于海,飄向了大海之涯?這一句搖曳聲情的發問,隱微示現自己對那寄情于聲、騁想于畫的真正藝術的無限向往。那是何等自由自在、超逸流俗的人生理想境地,那又是何等富有詩情哲理的感情宣泄方式。咫尺畫圖,作者的思緒如游絲百尺,隨著窈眇琴心延伸開去,樂章的節拍漸趨舒緩,恰似“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杜甫《江亭》),呈現為“云自行而天寬,月自明而露漙”的散文式筆調(漙,露多貌)。詞章就在這清疏平遠之境進一步拓寬的同時,漸漸收攏,向曲終過渡。三個并列的五言句:“新聲和且圓。輕徽徐徐彈。法曲散人間”,喻示彈奏者動作的從容不迫,目送手揮。一曲清和圓美的湖月沁琴樂章,飄出了畫面,散向人間。法曲,興于唐代,著名的《霓裳羽衣曲》即為其中的一種。此喻清雅美妙的琴曲,暗用杜甫“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贈花卿》)的筆意。結句,通連到詞的開頭所顯示的畫面背景,讓人再度回味一下月明風靜的清秋之夜所獲的審美感受;照應著上闋畫中人的“悄無言”,現在是輪到了“聽琴者”、題畫者、讀詞者欲贊忘言、出神凝想?!霸旅黠L靜秋夜寒”。湖心月白,天宇風清,琴韻沁透了心田,冷香飛上了詩句!
滿族女詞人賦這首《醉翁操》,與東坡、稼軒的超曠、雄肆的軒昂大句,當然不屬同調,但亦生面別開、新場另立,厭彈纖縟柔媚的稠疊幺弦,自有蕭然林下的大家風范。全詞在平和的音節、變化的樂句中,隱寓著淡淡哀愁,深深寂寞,含蓄地表達出女詞人渴望知音、尋覓寄托,表達出她在精神世界中的一種執著追求。詞中再創造的那個畫里“飛仙”,融入了顧太清自己的藝術影象。作者不僅以填詞名,且又深諳樂律、妙解琴心,善于傳達“韻泠泠水流云瀑”(《燭影搖紅·聽梨園太監陳進朝彈琴》)的特殊情味,這就大大增添了詞章的樂感和魅力。迢迢良夜,詠罷《醉翁操》,掩卷之后,仿佛猶有余音在耳:
“悠然。長天。澄淵。渺明煙。無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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