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維崧·醉落魄》原文賞析
詠鷹
寒山幾堵,風低削碎中原路。秋空一碧無今古,醉袒貂裘,略記尋呼處。男兒身手和誰賭?老來猛氣還軒舉。人間多少閑孤兔,月黑沙黃,此際偏思汝!
這是一首寫鷹的詠物詞,也是一首詠懷述志的抒情詩。
一首好的詠物之作,總是借所詠之物來寄情寓興,以擴展其思想內涵。否則,就物詠物,無所發揮,盡管能狀其形態維肖,述其典故博洽,畢竟立足不高,意義有限,徒見麗辭藻飾而已。因而杜甫詠馬,如詠良友大將;詠古柏而興材大難用之嘆。老杜也有詠鷹之作,寫其思擒狡兔、搏殺凡鳥,大有對人間虐物害民輩嚴懲不貸的英邁氣概。維崧此作,正是利用這種傳統意象,結合自身現實感受,在藝術上重新創造的結果。
“寒山幾堵,風低削碎中原路。秋空一碧無今古。”這三句,說詞者往往粗心,只從字面上解說,以為是在寫鷹活動的自然環境。果真如此,一首詠物小詞,起頭不緊扣所詠對象,反而用三句話去寫其他景物,未免落筆過遠、太不惜墨了。其實,詠物詩詞有其特殊的修辭要求,即物名通常在正文中只出現一次或根本就不出現,而僅僅描述它的形態、品質、性能、動作、效用、特定環境等等,以及有關的史事典故,還慣用襯托、烘染、暗示等間接表現手法。此詞頭三句看似寫景,敘述環境,實在還是借景借環境寫所詠之物。說“寒山”、“風低”、“秋空”是暗示鷹的棲息、掠地而飛和沖霄高翔。鷹喜棲息于山崖削壁間,故寫山不稱“幾座”、“幾重”,而用“幾堵”。堵,是墻壁。用以說山,是暗示山勢壁立千仞。擇詞精警。“風低削碎中原路”,或釋為“形容風的尖利”,殊不知詞人是在形容鷹的翅膀拍擊有力。“風低”就是“低飛”的修辭說法。鷹翅似刀,《紅樓夢》中寫到馮紫英被兔鶻(鷹類猛禽)捎了一翅膀而致顏額帶了青傷。鷹掠地迅飛而過,雙翅一擊,扇起一股挾帶沙土的勁風,這“碎”字正夸張其有力。三句中有這中間一句描寫鷹的動態,就把前后兩句綰住了,看似純粹的景語,其背后卻有寫鷹的用意蘊藏著。“秋空一碧無今古”,是說雄鷹沖霄高翔于萬里長空,這望去一片碧藍色的天空是永恒的,杜詩曰“萬古云霄一羽毛”,此之謂也。“秋空”高爽明凈,寥廓澄碧,又照應“寒山”,一字不茍。這幾句正面描寫鷹的性情雄姿。妙在避實就虛,不露鷹的真形,全運用內力,以藏鋒健筆出之。
鷹能追逐雉兔之類動物,是養來用以打獵的。故接兩句寫呼鷹圍獵之事:“醉袒貂裘,略記尋呼處。”意思說,這里正是當年的獵場,那時我乘醉跨馬,袒開貂裘,露出臂膀,向空中尋找獵鷹,呼喚它前來出獵的情景,如今還依稀記得。“醉袒貂裘”,寫出少年時走馬逐獵,狂放豪縱、意氣風發的情態,亦即下闋之所謂“猛氣軒舉”也。“略記”二字為全詞結構之樞紐,它既把眼前所見鷹擊長空的景象與當年圍獵之事聯系起來,同時又起著“過片”的作用。所謂“略記”,是說記之不甚清楚,可見已經過很久歲月了。這就十分自然地過渡到下闋,寫如今“老來”情懷。
下闋內容并非上闋的簡單延伸,它有一個明顯的轉折。這一轉折,大大地加深和提高了這首詠物詞的思想價值。“男兒身手和誰賭?老來猛氣還軒舉。”賭,是比試、較量的意思。軒舉,就是軒昂。男子漢大丈夫有一身好本領,該跟誰去較量呢?詞人只是提出這個問題,并沒有直接給你回答(答案是有的,讓你在最后三句中去找),而且也不急于讓你明白。反而接一句說,如今雖已年老,但仍然斗志高昂,銳氣不減。使人仿佛以為他還希望再進行一場當年那樣的縱鷹圍獵,一試騎射身手。可是,這樣想就錯了。原來詞人的認識已隨年歲增長了,現在在他看來,少年“猛氣”雖則可嘉,但只在圍場上呼鷹驅馬,以顯“男兒身手”,實在太不值得了!應該另有更值得自己用武的地方。
“人間多少閑狐兔,月黑沙黃,此際偏思汝!”鷹能助獵人追逐捕殺草間狐兔,由此聯想到人世間也有不少狐兔,更應該給予無情打擊。這里,狐兔比喻奸猾貪殘的各種邪惡勢力。“閑”,有不務正業、不干好事的意思。“月黑沙黃”,是借自然景色象征政治社會環境,寫它黑暗、險惡。黑夜荒原,狐兔猖獗,四出為非作歹,此時此地,我想到的偏是你啊,雄鷹!詞人疾惡如仇,恨不得有人能出來除奸懲惡,以泄心頭憤慨。這幾句深得杜詩“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的神髓。放翁亦有長句云:“草間狐兔何須問,要挽長弓射天狼!”言男兒志不在小的思想,是與此詞一脈相通的。
此詞詠鷹能攝其神而不繪其形,句句切題,卻不粘皮著骨,筆觸空靈,構思細密,畫面生動,措詞激烈。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評曰:“聲色俱厲。”可謂一語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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