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邱鳴皋
冬青花, 花時一日腸九折。
隔江風雨清影空, 五月深山護微雪。
石根云氣龍所藏, 尋常螻蟻不敢穴。
移來此種非人間, 曾識萬年觴底月。
蜀魂飛繞百鳥臣, 夜半一聲山竹裂。
林景熙
冬青樹,一名女貞木,或稱萬年枝。漢宮曾種植此樹,因而后世宮中多有種植。南宋宮中亦植此樹,寧宗楊后《宮詞》有“云影低涵百子池,秋聲輕度萬年枝”句。這首詩中的冬青樹,有其特殊的意義。史載南宋滅亡之后,元僧江南總管楊璉真伽盜發南宋帝后陵墓,棄骨草莽間,人莫敢收。林景熙與唐玨等冒著生命危險收護遺骨,葬于會稽蘭亭山后,又于宋宮常朝殿掘冬青樹植其上,以作標記,并作詩以記其事。
這種特殊的背景,決定了這首詩所詠的冬青花不同于平常的冬青花,而有其特殊的內涵,同時也決定了這首詩的基調是悲苦而又激越的。詩雖從冬青花起筆,但著重抒寫的卻是詩人由冬青花引出的心靈上絞腸揪心的創痛,從而給全詩籠罩上了濃重的感情色彩。“花時一日腸九折”,借用司馬遷《報任安書》“腸一日而九回”句,極言內心的巨大痛苦。這種感情,自然由“發陵事件”而來。“隔江”兩句,以杭州故宮和蘭亭山陵墓對照而出。蘭亭山與杭州故宮隔錢塘江相望。詩人作詩時的立足點為蘭亭山,故“隔江”而望杭州故宮。詩人以“風雨”寫宋亡后宮苑風雨如磐、日星隱曜的形勢。詩人另有《故宮》一首,也是以“驚風吹雨”寫故宮。“清影”是指宮中的冬青。在如此形勢下,宮中的冬青連影子也看不見了,故用了一個“空”字。這是詩人的想象之筆。與此相對,蘭亭山的冬青,由于這“深山”的保護,卻應期開放(冬青五月開花),離離如雪。當然,這如雪的冬青花也保護著埋在這深山中的帝后遺骨。所以,“石根”兩句便寫到了冬青花下的遺骨。詩人說這云氣升騰的“石根”,正是“龍”所潛藏的地方。“龍”指南宋皇帝,諸帝埋骨深山,故用“石根”相應;且云從龍,龍之所在,必云霧繚繞,故用“云氣”相應。由于這是龍蟠之地,所以尋常螻蟻也就不敢在此打洞了。寫“龍”的威嚴,寄寓著詩人對南宋諸帝的崇敬心情。“移來”兩句,再寫冬青,突出蘭亭山冬青的來歷非凡。上句是說這里的冬青是從宋宮常朝殿移來的,非同人間凡種;下句是進一步強調它的高貴。“萬年觴”是皇家祝壽、慶功用的酒杯,見《后漢書·班超傳》,班超上明帝疏有“目見西域平定,陛下舉萬年之觴,薦勛祖廟,布大喜于天下”的話;周邦彥《汴都賦》也說:“群臣進萬年之觴,上南山之壽。”“曾識”二字寫冬青在宋宮的非凡閱歷,把冬青寫活了。最后兩句,開拓新境,升華一層,以“蜀魂”的裂竹之聲為諸帝鳴不平。“蜀魂”,指杜鵑,傳說為古蜀望帝杜宇之魂所化。據《十三州志》,蜀望帝杜宇使鱉冷鑿巫山治水有功,望帝不得不將蜀國讓給鱉冷,“遂自亡去,化為子規”。這與南宋皇帝的失國有相類之處,用以比作南宋皇帝是貼切的。因而,從某種意義上說,“蜀魂”也就是“宋魂”。按照杜鵑的生活習性,其產卵寄于其他鳥類(即詩中所謂“百鳥”)之巢,孵雛、哺育也皆由其他鳥類代勞,而百鳥對于杜鵑也總是甘愿服其勞,“禮若奉至尊”。顯然,“百鳥臣”是以“百鳥”喻南宋的臣民,這個比喻也是貼切的。冬青之役(即收葬南宋諸帝陵骨)曾牽動了南宋無數遺民的心,不知有多少遺民詩人曾哭拜于冬青樹下。末句以“山竹裂”寫“蜀魂”啼叫的至慘至痛,又配以夜半空山這樣的特定環境,愈見其聲的凄厲,從而顯示了南宋諸帝失國以至暴尸撒骨之痛,給人以撕心裂肺之感。
這首詩的顯著特點是突出地使用了比興寄托的筆法。詩中所寫的各類形象,如隔江的“風雨”,深山的“微雪”,石根云氣之中的“龍”,以及螻蟻、蜀魂、百鳥等,皆以此比彼,有其特定的寓意,寄托著詩人特定的感情,若不明其本事,此詩幾乎難以索解。詩人之所以選用這種筆法,當然與詩歌創作技法傳統有關,但更主要的是由當時元朝政府的民族高壓政策和“冬青之役”這一事件在當時的隱秘性所決定的,詩人另有《夢中作》四首,謝翱有《冬青引別玉潛》等詩,使用的都是這種筆法。其次,詩人貫串于全詩的感情雖然是悲苦的,但由于詩人善于使用仄聲韻,使全詩錚錚琮琮,給人以凄壯激越之感,特別是最后一韻,其內含的力量,足可以裂金石,加之用詞博大(如“隔江風雨”、“深山”、“云氣”、“萬年觴”、“百鳥臣”等),雜有英勃之氣,這樣就提高了全詩的基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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