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之兄弟,唯有五人,比為方伯①,歲一朝見,雖載崇藩屏②,而有暌談笑,是以綴牧人而各守京職③。每聽政之后,延入宮掖,申友于之志④,詠常棣之詩⑤,邕邕如,怡怡如⑥,展天倫之愛也。秋九月辛酉,有鹡鸰千數,棲集于麟德殿之庭樹⑦,竟旬焉。飛鳴行搖,得在原之趣⑧。昆季相樂⑨,縱目而觀者久之。逼之不懼,翔集自若。朕以為常鳥,無所志懷。左清道率府長史魏光乘⑩,才雄白鳳(11),辯壯碧雞(12),以其宏達博識,召至軒檻,預觀其事(13),以獻其頌。夫頌者,所以揄揚德業,褒贊成功(14),顧循虛昧,誠有負矣。美其彬蔚(15),俯同頌云。伊我軒官(16),奇樹青蔥,藹周廬兮(17)。冒霜停雪,以茂以悅,恣卷舒兮。連枝同榮,吐綠含英,曜春初兮。蓐收御節(18),寒露微結,氣清虛兮。桂宮蘭殿,唯所息宴,棲雍渠兮(19)。行搖飛鳴,急難有情,情有馀兮。顧惟德涼(20),夙夜兢惶,慚化疏兮。上之所教,下之所效,實在余兮。天倫之性,魯衛分
政(21),親賢居兮。爰游爰處,爰笑爰語(22),巡庭除兮(23)。觀此翔禽,以悅我心,良史書兮。
[注釋]
①方伯: 一方諸侯之長。《禮記·王制》: “千里之外設方伯。”
②藩屏: 原意為捍衛,這里指藩國。《晉書 ·閔王承傳》: “大王宗室藩屏。”
③牧人: 即牧民,指做治理民眾的地方官。唐代諸王無封地,到地方做官需另加官職。
④友于: 謂兄弟間的友愛。《尚書 ·君陳》: “惟孝,友于兄弟。”
⑤常棣: 《詩·小雅》有 《常棣》篇,相傳為周公所作宴飲兄弟的樂歌,后因以比喻兄弟。
⑥ 邕邕如: 和睦的樣子。怡怡如: 快樂的樣子。
⑦麟德殿: 唐大明宮內殿名。
⑧在原: 《詩·小雅·常棣》有“脊令在原,兄弟急難”之句,脊令,即鹡鸰。后因以 “在原”或 “鸰原”比喻兄弟友愛、急難相助,也用之為兄弟的代稱。
⑨昆季: 猶兄弟。長者為昆,幼者為季。
⑩左清道率府長史: 東宮太子屬官。
(11)才雄白鳳:謂擅長寫作。晉葛洪 《西京雜記》卷二: “揚雄著 《太玄經》,夢吐白鳳,集 《玄》之上,頃而滅。”白鳳,一作鳳凰。后因以 “白鳳” 或 “吐鳳”喻指寫作才能。
(12)辯壯碧雞: 謂博學多識。《漢書·郊祀志》 下: “或言益州有金馬碧雞之神,可醮祭而致,于是遣諫大夫王褒使持節而求之。”如淳注: “金形似馬,碧形似雞。”后漢馮衍《與鄧禹書》云: “衍以為寫神輸意,則聊城之說、碧雞之辯,不足難也。”
(13)預: 通 “與”。參與。
(14)“夫頌”三句: 述《毛詩大序》意。《毛詩大序》: “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
(15)彬蔚: 文彩華盛。
(16)軒宮: 指麟德殿。
(17)藹周廬兮: 謂宮殿前樹木繁茂喜人。藹: 樹木繁茂的樣子。秦漢時皇宮四周所設的警衛廬舍稱周廬。班固《西都賦》:“周廬千列,徼道綺錯。”
(18)蓐收御節:謂進入秋季。蓐收: 司秋之神。《禮記·月令》:“孟秋之月……其帝少皞,其神蓐收。” 御: 統治。
(19)雍渠: 即鹡鸰。朱駿聲 《說文通訓定聲》: “此鳥喜飛鳴作聲,其音邕邕而和。” 雍渠亦象其鳴聲。
(20)德涼: 猶涼德。謂德行淺薄。這里是自謙之詞。唐玄宗 《早登太行山中言志》詩: “涼德慚先哲,徽猷慕昔皇。”
(21)魯衛分政: 謂兄弟和睦相處。《論語·子路》: “子曰: 魯衛之政,兄弟也。”魏何晏 《集解》 引包氏曰: “魯,周公之封; 衛,康叔之封。周公、康叔既為兄弟,康叔睦于周公,其國之政亦如兄弟。”
(22)“爰游”二句: 《詩·小雅·斯干》有 “爰居爰處,爰笑爰語”二句,此直接引用,因詩的上句 “親賢居兮” 有 “居” 字,故改“居” 為 “游”。
(23)庭除: 庭前階下; 院內。除: 臺階。
[賞析]
唐玄宗這首《鹡鸰頌》借詠鹡鸰飛集于麟德殿事以詠兄弟的友愛,融敘事、詠物、抒情于一體。關于《詩·小雅·常棣》中的“脊令(鹡鸰) 在原,兄弟急難”兩句詩,漢代的經典性解釋說: “脊令,雍渠也。飛則鳴,行則搖,不能自舍耳。急難,言兄弟之相救于急難。”(毛傳) 又說: “雍渠,水鳥,而今在原,失其常處,則飛則鳴,求其類,天性也。猶兄弟之于急難。” (鄭玄箋) 以鹡鸰比兄弟,即取義于此。
玄宗的同父異母兄弟原有六人,玄宗排行第三,其六弟隋王李隆悌幼年早亡。 開元時期, 玄宗大哥李憲為寧王, 二哥李撝為申王, 四弟李范為歧王,五弟李業為薛王。開元九年,諸王皆征還京都長安,在皇宮外邊賜宅第居住。據 《舊唐書·睿宗諸子傳》記載玄宗與諸兄弟相友愛的情況說: “憲于勝業(長安勝業坊)東南角賜宅, 申王撝、歧王范于安興坊東南賜宅,薛王業于勝業西北角賜宅,邸第相望,環于宮側。玄宗于興慶宮西南置樓,西面題曰 ‘花萼相輝之樓’,南面題曰‘勤政務本之樓’。玄宗時登樓,聞諸王音樂之聲,咸召登樓同榻宴謔,或便幸其第,賜金分帛,厚其歡賞。諸王每日于側門朝見,歸宅之后,即奏樂縱飲,擊毬斗雞,或近郊從禽,或別墅追賞,不絕歲月矣。游踐之所, 中使相望, 以為天子友悌,近古無比,故人無間然。”申王撝病逝于開元十二年,玄宗這首 《鹡鸰頌》的序文說 “朕之兄弟,唯有五人”,因知詩作于開元九年至十二間之間,正是唐王朝鼎盛之際。
全詩共三十三句,可分作五段。首句至“氣清虛兮”為第一段,寫麟德殿春夏秋冬四時的景色變化,而重在描畫秋景,即作詩的當時。自“桂殿蘭宮”至 “情有余兮”為第二段,寫鹡鸰鳥成群棲息于麟德殿,作者見鹡鸰行搖飛鳴,求其同類,吟誦 《常棣》之詩,珍惜手足之情。自 “顧惟德涼”至 “實在余兮”為第三段,寫作者自念德薄,不敢懈怠國事,唯恐教化有失,故以身作則,倡孝悌之道。自 “天倫之性”至“巡庭除兮”為第四段,寫兄弟們在麟德殿前漫步談笑,和睦相處,共享天倫之樂。自 “觀此翔禽”至末句為第五段,寫與兄弟們同觀鹡鸰翱翔,娛目賞心,史官記下了這一歡樂友愛的情景。
詩的形式采用騷體,其寫作技巧當是取法屈原的《橘頌》。我們將這首 《鹡鸰頌》與 《橘頌》對照吟讀,能夠見出兩者在藝術表現上具有以下的一些類似之處和不同特點:
第一,《橘頌》全篇以四字句為主,其作法是兩句一意,上一句陳述,下一句表意。例如:“青黃雜糅,文章爛兮”,“青黃雜糅”為陳述,“文章爛兮” 為表意; “精色內白,類任道兮”,“精色內白” 為陳述,“類任道兮”為表意; “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獨立不遷”為陳述,“豈不可喜兮”為表意,等等。《鹡鸰頌》全篇皆四字句,其作法是三句一意。第一段共十二句,每三句的前兩句作陳述,后一句作描寫。如“伊我軒宮,奇樹青蔥,藹周廬兮。”第二段共六句,“桂宮蘭殿,唯所息宴,棲雍渠兮”三句通體陳述,“行搖飛鳴,急難有情,情有余兮”三句,前兩句陳述,后一句表意。第三段共六句,每三句都是前兩句陳述,后一句表意。如 “顧惟德涼,夙夜兢惶,慚化疏兮。”第四段共六句,第五段三句,每三句都通體陳述。
第二,《橘頌》詠物而不滯于物,作者借橘以自喻,物我交融,通篇貫穿著作者的熱愛祖國之情。《鹡鎢頌》同樣是詠物而不滯于物,作者借鹡鸰以詠懷,敘事、寫景、抒情三者相互交錯,相互融會,通篇貫穿著作者和兄弟們相聚的舒心暢意之樂。
第三,《橘頌》 以兩句為單位,全篇用韻較為自由。《鹡鸰頌》 以三句為單位,每單位的前兩句皆押韻,第三句則全篇押韻 (韻在“兮”字前,這種押韻法亦同《橘頌》),其全篇之藝術結構顯得更加精巧,更加完整。這固然是詩歌發展至唐而達到極盛的時代影響所致,但主要卻反映著唐玄宗這位深諳音律之美的皇帝藝術構思的匠心和他在詩歌創作上的卓越才能。
這首《鹡鸰頌》的詩序說明,為了記下這次鹡鸰飛集麟德殿及兄弟們愉快相聚的盛事,作者特意請了擅長寫作而又博學多識的東宮太子的屬官魏光乘來一同賦詩助興,但今《全唐詩》沒有魏光乘詩留存,看來他的詩作并不見佳,所以都湮沒無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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