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騷》原文與翻譯、賞析
屈原
帝高陽之苗裔兮，我本是古帝高陽氏的后裔，朕皇考曰伯庸①。號叫伯庸的是我已故的父親。攝提貞于孟陬兮②，太歲在寅的那一年的正月，惟庚寅吾以降③。庚寅的那一天便是我的生辰。
皇覽揆余初度兮④，先父看見了我有這樣的生日，肇錫余以嘉名⑤：他便替我取下了相應的美名。名余曰正則兮，替我取下的大名是叫著正則，字余曰靈均。替我取下的別號是叫著靈均。紛吾既有此內美兮⑥，我的內部既有了這樣的美質，又重之以修能⑦。我的外部又加以美好的裝扮。扈江離與辟芷兮⑧，我把蘼蕪和白芷都折取了來，紉秋蘭以為佩。和秋蘭紐結著做成了個花環。
汩余若將不及兮⑨，我匆忙地就像是在趕路一般，恐年歲之不吾與。怕的是如箭的光陰棄我飛掉。朝搴阰之木蘭兮⑩，我在春天去攀折山上的木蘭，夕攬洲之宿莽。我在冬天去收攬水邊的青藻。
日月忽其不淹兮(11)，金烏和玉兔匆匆地不肯停留，春與秋其代序。夏天和秋天輪流著在相替代。惟草木之零落兮，想到草和木都時刻地在雕零，恐美人之遲暮。怕的是理想的佳人也要早衰。
不撫壯而棄穢兮(12)，你應該趁著年少以自圖修潔，何不改乎此度(13)? 為甚總不改變你那樣的路數?乘騏驥以馳騁兮，我駕著駿馬正要打算去奔馳，來吾道夫先路(14)! 你來吧，我要為你在前面引路。
昔三后之純粹兮，古時候曾有過純而粹的三王，固眾芳之所在;在那時固然是群芳之所聚會。雜申椒與菌桂兮!木本的申椒、菌桂也多所戴插，豈維紉夫蕙茝?不僅把香茝和蕙草紉成環佩。
彼堯舜之耿介兮(15)，想唐堯和虞舜真是偉大光明，既遵道而得路。他們已經是得著了正當軌道。何桀紂之猖披兮(16)，而夏桀和殷紂怎那樣地胡涂，夫唯捷徑以窘步。總愛貪走著捷徑而屢自跌跤。
惟夫黨人之偷樂兮(17)，有一批胡涂的人們會茍且偷安，路幽昧以險隘。他們的道路誠曖昧而又加狹隘。豈余身之憚殃兮，我并不怕自己的身子會要遭殃，恐皇輿之敗績(18)。我怕的是君王的乘輿要被毀壞。
忽奔走以先后兮，我匆匆地在前在后效力奔走，及前王之踵武(19)。我想要追趕上先王們的步武。荃不察余之中情兮(20)，你既不肯鑒察我胸中的愚誠，反信讒而
怒(21)。更反而聽信讒言給我以惱怒。
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我誠然知道梗直是不能討好，忍而不能舍也。但我卻忍耐著痛苦不肯拋棄。指九天以為正兮(22)，我要請九重的上天做我證人，夫唯靈修之故也(23)! 我悃忱地忠于君王并無他意。
初既與余成言兮，在當初呵，你既已經和我約定，后悔遁而有他。你奈何翻悔了，又改變了心腸。余既不難夫離別兮，我和你的分離也不怎么難堪，傷靈修之數化(24)。只嘆息你的為人呵太沒主張。
余既滋蘭之九畹兮(25)，我已經種下了九頃地的春蘭，又樹蕙之百畝。我又曾栽就了百畝園的秋蕙。畦留夷與揭車兮(26)，我曾把留夷和揭車種了一田，雜杜衡與芳芷。更夾雜了些杜衡和芳芷之類。
冀枝葉之峻茂兮，希望著它們的枝葉茂盛起來，愿竢時乎吾將刈。等到了花時我便要加以收割。雖萎絕其亦何傷兮，我自己就萎謝了也不算什么，哀眾芳之蕪穢。可悲的是一群芳草要遭踐踏。
眾皆競進以貪婪兮，大家都競爭著在以酒食為征逐，憑不厭乎求索(27)。貪財好利的心事全然不知滿足。羌內恕己以量人兮(28)，大家都寬恕著自己而猜忌別人，各興心而嫉妒。大家都在斗著心機而互相嫉妒。
忽馳騖以追逐兮，大家也都在狂奔著爭權奪利，非余心之所急。那些都不是我心中之所貪圖。老冉冉其將至兮(29)，我怕的是老境在漸漸地到來，恐修名之不立(30)。我的聲名或許會不能夠建樹。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我在春天飲用著木蘭花上的清露，夕餐秋菊之落英。我在秋天餐食著菊花瓣上的紅霜。茍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31)，只要我的精神是美滿而又加頑健，長顑頷亦何傷(32)。我就長久地面黃肌瘦呵又有何妨?
攬木根以結茝兮(33)，我掘取了細根來把白芷拴上，貫薜荔之落蕊(34)。又穿上了薜荔花落下的花朵，矯菌桂以紉蕙兮(35)，我把菌桂削直后再貫以蕙英，索胡繩之纚纚(36)。紐成了瀟灑的花索馥郁婆娑。
謇吾法夫前修兮(37)，我本虔敬地在效法古代的賢人，非世俗之所服。我的環佩本不為世俗之所喜歡;雖不周于今之人兮，和今世的人們雖不能道合志同，愿依彭咸之遺則(38)!而我所愿效法的是殷代的彭咸。長太息以掩涕兮，我哀憐著人民的生涯多么艱苦，哀民生之多艱。我長太息地禁不住要灑雪眼淚。余雖好修姱以靰羈兮(39)，我雖然是愛好修潔而自制花環，謇朝誶而夕替(40)。在清早做成，晚上便已被人折毀。
既替余以蕙纕兮(41)，不怕他就毀壞了我秋蕙的花環，又申之以攬茝。我又要繼續著用白芷花來替代。亦余心之所善兮，說到頭是我自己的情愿而心甘，雖九死其猶未悔! 縱使是死上九回我也不肯悔改。
怨靈修之浩蕩兮(42)，我怨恨你王長者呵真是荒唐，終不察夫民心。你始終是不肯洞鑒我的心腸。眾女嫉余之蛾眉兮，你周圍的侍女嫉妒我的豐姿，謠諑謂余以善淫(43)。造出謠言來說我是本來淫蕩。固時俗之工巧兮，固然是胡涂的人們善于取巧，偭規矩而改錯(44)。不守一定的規矩而任意胡鬧。背繩墨以追曲兮，拋卻了一定的準繩只圖遷就，競周容以為度(45)。競爭著在依阿取悅以為常套。
忳郁邑余侘傺兮(46)，我憂郁，我不安，我感受著孤獨，吾獨窮困乎此時也。我孤獨地遭受著今世的困窮。寧溘死以流亡兮(47)，我就使奄然死去而魂離魄散，余不忍為此態也! 也決不肯同乎流俗，屈節卑躬。
鷙鳥之不群兮，鷹和隼不能夠和凡鳥同群，自前世而固然。原本是自古以來就是這樣。何方圓之能周兮，哪有方和圓能夠互相通融?夫孰異道而相安! 哪有曲和直能夠一概相量?
屈心而抑志兮，我委曲著情懷，抑制著意氣，忍尤而攘詬。我忍受著譴責，排遣著羞恥，伏清白以死直兮，伏清白之志而死忠貞之節，固前圣之所厚!本是前代的圣人之所稱許。
悔相道之不察兮，我失悔我的路向是根本走錯，延佇乎吾將反。我停頓著又打算要路折回頭，回朕車以復路兮，把我的車馬掉過來走向歸路，及行迷之未遠。要趁著這迷途未遠趕快罷休。步余馬于蘭皋兮(48)，把馬轡解了，讓它在蘭皋逍遙，馳椒丘且焉止息。讓它在椒丘上馳驅，暫時休息，進不入以離尤兮(49)，我不想再上前去以遭受禍殃，退將復修吾初服。我要退回故鄉修理我的舊衣。
制芰荷以為衣兮，我要把碧綠的荷葉裁成上衫，集芙蓉以為裳。我要把潔白的荷花綴成下裳。不吾知其亦已兮，沒人知道我也就讓他抹殺吧，茍余情其信芳。只要我的內心是真正地芬芳。
高余冠之岌岌兮，要把頭上的冠戴加得高而又高，長余佩之陸離。要把項下的環佩增得長而又長，芳與澤其雜糅兮(50)，芳香和污垢縱使會被人混淆呀，唯昭質其猶未虧。只我這清白的精神是絲毫無恙。
忽反顧以游目兮，我忽然又回過頭來放開眼界，將往觀乎四荒。打算往東西南北去四處觀光。佩繽紛其繁飾兮，我的花環是參差而又多趣呀，芳菲菲其彌章(51)。馥郁的花氣呵會向四方遠飏。
民生各有所樂兮，世上的人們任憑他各有所好，余獨好修以為常。而我的習慣是專于愛好修潔。雖體解吾猶未變兮，就把我車裂了我也不肯變更，豈余心之可懲! 難道我的心還會怕受人威脅?
女媭之嬋媛兮(52)，我的女伴她殷勤地替我關心，申申其詈予(53)。她娓婉而又回環地勸戒著我。曰：“鯀婞直以亡身兮(54)。她說道：“鯀是太直辟不顧性命，終然殀乎羽之野。終竟在羽山下遭受了慘殺之禍。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你為什么總是要孤高而又潔癖，紛獨有此姱節。偏偏的一個人有著這樣的奇裝?薋菉葹以盈室兮(55)，蒺藜、王芻和枲耳正是當道時節，判獨離而不服。你卻與眾不同地要說它們不香。
眾不可戶說兮，人眾是不能夠家諭而以戶曉呵，孰云察余之中情?有誰人能夠了解得我們的內心?世并舉而好朋兮，天地間都是在成群而又結伙呀，夫何煢獨而不予聽?”你為什么總孤零零地不表同情?”
依前圣以節中兮，我依據著先圣的理法節制性情，喟憑心而歷茲(56)。有了這樣的遭遇不禁悲憤填膺。濟沅湘以南征兮，渡過了沅水和湘水我走向南方，就重華而陳詞(57)：我走去向著重華呵訴我的衷腸。
“啟《九辯》與《九歌》兮(58)，“夏啟從天上得到了《九辯》與《九歌》，夏康娛以自縱。在艷陽時分他歡樂著，自行放縱。不顧難以圖后兮，毫無深遠的謀慮以作未雨綢繆，五子用失乎家巷。他的兄弟五觀便和他生了內訌。
羿淫游以佚畋兮，有窮氏的后羿淫于游觀而好田獵，又好射夫封狐。他所歡喜的是在山野外射殺封狐。固亂流其鮮終兮，本來是淫亂之徒該當得沒有結果，浞又貪夫厥家。他的相臣寒浞更占取了他的妻孥。
澆身被服強圉兮，寒浞的兒子過澆又肆行霸道，縱欲而不忍。放縱著自己的情欲不能忍耐，日康娛以自忘兮，他每日里歡樂得忘乎其形，厥首用夫顛隕。終久又失掉了他自己的腦袋。
夏桀之常違兮，夏桀王他也始終是不近人情，乃遂焉而逢殃。到頭來是竄走到南巢而野死。后辛之菹醢兮(59)，紂王把自己的忠良弄成肉醬，殷宗用而不長。殷朝的王位也因而無法維持。
湯禹儼而祇敬兮，商湯和夏禹都謹嚴而又敬戒，周論道而莫差。周的先世講求理法也沒差池，舉賢而授能兮，在政治上是舉用賢者和能者，循繩墨而不頗。遵守著一定的規矩沒有偏倚。
皇天無私阿兮，主宰一切的上帝他公道無私，覽民德焉錯輔。他要看到了有德行的才肯幫助。夫維圣哲以茂行兮，只有那德行高邁的圣人和賢士，茍得用此下土。才能夠使得四海之濱成為樂土。
瞻前而顧后兮，既經考察了前王而又觀省后代，相觀民之計極(60)。我省察得人生的路徑十分詳明。夫孰非義而可用兮，不曾有過不義的人而可以信用，孰非善而可服? 不曾有過不善的事而可以服膺。
阽余身而危死兮(61)，我縱使是身臨絕境而喪失性命，覽余初其猶未悔。回顧自己的初心我也并不翻悔。不量鑿而正枘兮(62)，不曾問鑿孔的方圓而只求正枘，固前修以菹醢。” 古代的賢人正因此而遭了菹醢。”
曾歔欷余郁邑兮(63)，我是連連地嘆息著而又嗚咽，哀朕時之不當。哀憐我生下地來沒逢著良辰。攬茹蕙以掩涕兮，我提起柔軟的花環揩雪眼淚，沾余襟之浪浪。我的眼淚滾滾地沾濕了衣襟。
跪敷衽以陳辭兮，我跪在自己的衣腳上訴了衷情，耿吾既得此中正。我的中心耿耿地既得到了穩定。駟玉虬以乘鹥兮(64)，我要以鳳凰為車而以玉虬為馬，溘埃風余上征。飄忽地御著長風向那天上旅行。
朝發軔于蒼梧兮(65)，我清晨才打從那蒼梧之野動身，夕余至乎縣圃(66)。我晚上便落到昆侖山上的懸圃。欲少留此靈瑣兮(67)，我想在這神靈的區域勾留片時，日忽忽其將暮。無奈匆匆的日輪看看便要入暮。
吾令羲和弭節兮(68)，我便叫日御的羲和把車慢慢地開，望崦嵫而勿迫(69)。就望見日將入的崦嵫也沒用趕快，路曼曼其修遠兮，旅行的途程是十分長遠而又長遠，吾將上下而求索。我要到上天下地去尋求我的所愛。
飲余馬于咸池兮(70)，且讓我的玉虬就在咸池飲水，總余轡乎扶桑(71)。且讓我的乘鳳就在扶桑休息，折若木以拂日兮(72)，折取若木的丫枝來敲打日頭，聊逍遙以相羊(73)。我暫時留在這兒逍遙而躑躅。
前望舒使先驅兮(74)，想遣月御的望舒替我做著前驅，后飛廉使奔屬。想遣風伯的飛廉替我做著后衛，鸞皇為余先戒兮，想遣天雞的鸞凰替我作著鼓吹——雷師告余以未具。雷師走來告訴道：一切未曾準備。
吾令鳳鳥飛騰兮，我便令我的乘鳳展翅飛騰，繼之以日夜。即使入了夜境也無須停頓，飄風屯其相離兮，飄風聚集著都在恐后爭先，帥云霓而來御。率領著云和霓來表示歡迎。
紛總總其離合兮，我們是蓬蓬勃勃地時離時合，斑陸離其上下。我們是光輝燦爛地或下或上。吾令帝閽開關兮，我叫那天國的門子替我開門，倚閶闔而望予(75)。他才倚著天門只是把我望望。
時曖曖其將罷兮，時辰是昏蒙地快到末日的光景，結幽蘭而延佇。我紐結著所佩的幽蘭不能移步。世溷濁而不分兮，天地間是這樣混濁而不別賢愚，好蔽美而嫉妒。總愛抹殺人的美德而生出嫉妒。
朝吾將濟于白水兮，等待到天明時我又要渡過白水，登閬風而緤馬(76)。我要登上那閬風山頂系我玉虬。忽反顧以流涕兮，我忽然地又回轉頭去流起淚來，哀高丘之無女。我可憐這天國中也無美女可求。
溘吾游此春宮兮，我飄忽地來到了這天國的門前，折瓊枝以繼佩。我攀折了瓊枝來插上我的蘭佩。及榮華之未落兮，趁著這瓊枝上的瑤花還未飄零，相下女之可詒。我要到下方去送給可愛的香閨。
吾令豐隆乘云兮(77)，云師的豐隆，我叫他駕著云彩，求宓妃之所在(78)。為我去找尋宓妃的住址所在。解佩纕以結言兮，我把蘭佩解下來拜托了蹇修，吾令蹇修以為理(79)。我拜托他代表我去向她求愛。
紛總總其離合兮，她開始總是含糊地欲允不允，忽緯繣其難遷(80)。忽爾間又乖違了全不肯贊成。夕歸次于窮石兮，她晚上回家時是在窮石過夜，朝濯發乎洧盤(81)。她清早梳頭時是在洧盤堆云。
保厥美以驕傲兮，她只圖保存著貌美不肯謙恭，日康娛以淫游。整天價都歡樂著在外面遨游。雖信美而無禮兮，面貌縱然是美好而禮節全差，來違棄而改求。我要丟掉她，慎重地再作別求。
覽相觀于四極兮，我在天空中觀遍了四極八荒，周流乎天余乃下。我觀遍了又然后回到這下界。望瑤臺之偃蹇兮，我望見了有娀氏的佳人簡狄，見有娀之佚女(82)。她居住在那巍峨的一座瑤臺。
吾令鴆為媒兮，我吩咐鴆鳥，叫她去替我做媒，鴆告余以不好。鴆鳥告訴我，說道，她去可不對。雄鳩之鳴逝兮，有雄的班鳩本來是善于訴苦，余猶惡其佻巧。但我又嫌惡他，實在有點多嘴。
心猶豫而狐疑兮，我心里躊躕著而又狐疑呀，欲自適而不可。我想要自己去也覺得不妥。鳳凰既受詒兮，玄鳥的鳳凰已把禮物送她，恐高辛之先我(83)。我怕高辛氏早已快過了我。
欲遠集而無所止兮，想往遠方去但又無可投靠，聊浮游以逍遙。我暫且流浪著在四處逍遙。及少康之未家兮(84)，趁少康還沒有結婚的時節，留有虞之二姚。還留下有虞氏的兩位阿嬌。
理弱而媒拙兮，但提親的既不行而媒人又笨，恐導言之不固。我恐怕這次的求婚也是不穩;世溷濁而嫉賢兮，人世間是混濁而嫉妒賢能呀，好蔽美而稱惡。總喜歡隱人善處而揚人惡聲。
閨中既以邃遠兮，佳麗的香閨既深邃而難于覬覦，哲王又不寤。你聰明的君王又始終不肯醒悟。懷朕情而不發兮，我一肚子的衷情真無處可訴呀，余焉能忍與此終古。我哪能夠忍耐得就這樣地死去!
索藑茅以筵篿兮(85)，我找來了靈草的瓊茅和些細竹，命靈氛為余占之。我請求了女巫的靈氛為我占卦。曰：“兩美其必合兮，她說道：“男才女貌本是天所配成，孰信修而慕之? 哪兒有真正的美人而沒人愛他?
思九州之博大兮，請寬懷些呀請想到九州的廣大，豈唯是其有女?”何必一定要限于這兒才有女娃?”曰： “勉遠逝而無狐疑兮，“你請努力著朝四方去不要逡巡，孰求美而釋女? 又哪有懷春的女子會把你丟下?
何所獨無芳草兮，天地間哪兒會沒有香草呢?爾何懷乎故宇? 你為什么一定要念著故鄉?世幽昧以眩曜兮，這故鄉是黑暗而又昏蒙呀，孰云察余之善惡? 誰能夠辨別出我們的短長?
民好惡其不同兮，人們的好惡究竟有什么不同?惟此黨人其獨異。只有那一批先生們特別出眾。戶服艾以盈要兮，他們都把些野蒿來帶滿腰間，謂幽蘭其不可佩。偏要說馥郁的幽蘭不可佩用。
覽察草木其猶未得兮，連草木的好壞都還不能辨清，豈珵美之能當? 說到美玉的臧否又豈能識相?蘇糞壤以充幃兮，把糞土來充滿了自己的纓包，謂申椒其不芳。”偏要說申椒真果是一點也不香。”
欲從靈氛之吉占兮，我打算要聽從這靈氛的吉占，心猶豫而狐疑。我心里躊躕著但又不能決定。巫咸將夕降兮，聽說是巫咸將要在晚間下凡，懷椒糈而要之。我懷著椒香和精米等他來臨。
百神翳其備降兮，天上的百神縹緲地從天而下，九疑繽其并迎。九嶷的女神繽紛地前往迎迓。皇剡剡其揚靈兮，輝煌煌地發出了無限的靈光，告余以吉故。巫咸他又告訴了我一批好話。
曰： “勉升降以上下兮，他說道：“你應該努力去四方跋涉，求矩矱之所同。去追求意氣相投的自己的同志。湯禹嚴而求合兮，商湯和夏禹都虔誠地求過賢臣，摯咎繇而能調(86)。伊尹和皋陶便際遇著君臣共濟。
茍中情其好修兮，只要你自己的存心真好修潔，又何必用夫行媒。又何必一定要有人來做媒介?說操筑于傅巖兮(87)，傅說為傭，他曾經在傅巖版筑，武丁用而不疑。武丁用了他并沒存絲毫芥蒂。
呂望之鼓刀兮，呂望在朝歌的市中使用屠刀，遭周文而得舉。遇著周文王便拜他做了師傅。寧戚之謳歌兮，寧戚在放牛時扣角而作商歌，齊桓聞以該輔。遇著齊桓公便聘他做了大夫。
及年歲之未晏兮，要趁著這歲華還沒有遲暮，時亦猶其未央。要趁著這季節也還沒有蕭條，恐鵜鴂之先鳴兮(88)，怕的是一聽到伯勞鳥的叫聲，使夫百草為之不芳。一切的花和草都要為之香消。
何瓊佩之偃蹇兮，真是美呵，你那瓊枝的環佩，眾薆然而蔽之(89)。怎奈得人們胡涂不肯寶貴。惟此黨人之不諒兮，那批先生們完全不講信用，恐嫉妒而折之。”怕會出于嫉妒要前來搗毀。”
時繽紛其變易兮，時俗紛紛地是變幻無常呀，又何可以淹留。我在此又哪能夠久于停留?蘭芷變而不芳兮，幽蘭和白芷都失掉了芬芳，荃蕙化而為茅。溪蓀和蕙草都變成了蓍茅。
何昔日之芳草兮，為什么往日的這些香草，今直為此蕭艾也? 到今天直成了荒蒿野艾?豈其有他故兮，這難道還有甚別的理由?莫好修之害也。只因為它們是不肯自愛!
余以蘭為可恃兮，我以為蘭本來是萬分的可靠，羌無實而容長。誰知它名實不符而虛有其表!委厥美以從俗兮，拋棄了自己的美質隨俗取容，茍得列乎眾芳。它真真是辱沒了一般的香草!
椒專佞以慢慆兮(90)，椒，他專一的取媚而妄自夸大，榝又欲充夫佩幃。本來是茱萸也妄想充實香包，既干進而務入兮，既已經不自珍重而力求佞幸，又何芳之能祇。縱使還有點香又有什么可寶。
固時俗之流從兮，時俗所喜歡的是隨波逐流，又孰能無變化? 誰又能保持得不生出變化?覽椒蘭其若茲兮，看到椒和蘭都變成了這般，又況揭車與江離。揭車和江離更無須乎多話。
惟茲佩之可貴兮，只有我戴的花環至可寶貴，委厥美而歷茲。美質雖被蔑視而遭遇芳菲菲而難虧兮，花的芳香勃勃地難以消逝，芬至今猶未沫。花的芳香直到今還未衰微。
和調度以自娛兮，保持著沖和的態度以自歡娛，聊浮游而求女。我姑且向四處飄流尋求美女。及余飾之方壯兮，要趁著我這環佩還很有馨香，周流觀乎上下。我要四處去尋求呵上天下地。
靈氛既告余以吉占兮，靈氛已把協吉的占辭向我告訴，歷吉日乎吾將行。選定了好的期日我要走向遠方。折瓊枝以為羞兮，折來瓊樹的嫩枝呵做我的路菜，精瓊爢以為粻(91)。磨來美玉的細屑呵做我的干糧。
為余駕飛龍兮，為我駕上神速的八尺高的龍馬，雜瑤象以為車。把瓊瑤和象齒裝飾著我的乘輿。何離心之可同兮，離心離德的人們哪有方法同流?吾將遠逝以自疏。我要飄泊到遠方去離群而索居。
邅吾道夫昆侖兮(92)，我且把我的路徑轉向著昆侖，路修遠以周流。離別了故鄉去作天涯的羈旅，揚云霓之晻藹兮(93)，高標著云霓的旗幟映日生輝，鳴玉鸞之啾啾。搖動著玉制的鸞鈴和音欽其。
朝發軔于天津兮，我清早打從天漢的渡口起身，夕余至乎西極。我晚間便達到了西方的邊極。鳳凰翼其承旗兮，鳳凰繽紛地飛來繞我的旌旗，高翱翔之翼翼。都高高地翱翔著而威儀翼翼。
忽吾行此流沙兮，我忽然間走到了西極的流沙，遵赤水而容與(94)。沿著這赤水河邊我紆徐徙倚，麾蛟龍使梁津兮，我麾使著蛟龍為我架道橋梁，詔西皇使涉予(95)。招呼著白帝快把我渡過河去。
路修遠以多艱兮，道路既長遠而又十分崎嶇，騰眾車使徑待。我只好叫從車們路旁等待。路不周以左轉兮，路繞著不周山再向左而轉，指西海以為期。不走到西海邊我決不回來。
屯余車其千乘兮，我的車從聚集著有一千多乘，齊玉轪而并馳(96)。品齊著玉制的輪子并轡而馳。駕八龍之婉婉兮，各駕著八頭的駿馬矯健如龍，載云旗之委蛇(97)。載著有云彩的旗幟隨風委移。
抑志而弭節兮，我自己按抑著壯志，弭轡徐行，神高馳之邈邈。讓超邁的精神在清虛中馳騁。奏《九歌》而舞《韶》兮(98)，演奏著夏啟的《九歌》，舞著《九韶》，
聊假日以媮樂。暫時地借著辰光以舉行余興。陟升皇之赫戲兮(99)，在皇天的光耀中升騰著的時候，忽臨睨夫舊鄉。忽然間又看見了下界的故丘。仆夫悲余馬懷兮，我的御者生悲，馬也開始戀棧，蜷局顧而不行。只是低頭回顧，不肯再往前走。
亂曰： 已矣哉! (尾聲) 算了吧!國無人莫我知兮，國里沒有人，沒有人把我理解，又何懷乎故都?我又何必一定要思念著鄉關?
既莫足與為美政兮，理想的政治既沒有人可以協商，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我要死了去依就殷代的彭咸。
(郭沫若譯)
【注釋】①朕(zhen陣)：我，秦始皇以前人所通用的第一人稱代詞。皇：大。考： 對亡父的尊稱。②攝提： 即 “攝提格”，古代紀年術語，相當于夏歷寅年。貞：正。孟陬(zou鄒)：夏歷正月，即寅月。③庚寅：庚寅日。降：降生。④皇：皇考。這里指屈原的父親。覽：觀察。揆(kui葵)：估量。初度：初生的情形。⑤肇：始。錫：賜。⑥紛：盛多。⑦重(chong)：加上。修：美好。能：通“態”。⑧扈(hu戶)：披;帶。江離：香草，又名蘼蕪。辟：通“僻”。芷：白芷，一種香草。⑨汩(yu玉)：(水流)迅速。⑩搴(qian千)：拔取。阰(pi皮)：山坡。(11)忽：匆匆，快速。淹：久留。(12)撫：持。壯：壯年。穢：惡行。(13)度：行為準則。(14)來：呼喚語。道：通“導”，導引。(15)耿介：光明正大。(16)猖披：猖狂放肆。(17)黨人：結黨營私者，這里指懷王周圍的一群小人。(18)皇輿：君王乘坐的車子。輿，車子。這里喻指國家。(19)踵武：足跡。(20)荃(quan全)：香草，即石菖蒲，這里喻指君王。(21)齊(ji劑)：怒，暴怒。(22)謇謇(jian 剪)：忠直進言的樣子。(23)靈修：指楚王。(24)數(shuo)化：屢次變化。(25)滋：種植。畹(wan碗)：土地面積單位，大于畝。(26)畦(xi稀)：按壟種植。留夷、揭車：與下句的杜衡、芳芷皆香草名，以喻各種人才。(27)憑：滿，楚地方言。(28)羌：發語辭。(29)冉冉：漸漸。(30)修名：美名。(31)信：確實。姱：美好。練要：精誠專一。(32)顑頷(kan han砍汗)：面黃肌瘦的樣子。(33)茝(zhi止)：白芷。(34)薜荔(bi li必利)：蔓生香木。(35)蕙(hui會)：蕙蘭，一種香草。(36)索：扭結成繩。纚纚(xi 細)：相連屬的樣子。(37)謇(jian剪)：發語辭。法：效法。前修：前賢。(38)彭咸：殷代賢臣，諫君不聽，投水而死。(39)靰(ji機)羈：韁繩與絡頭，比喻約束。(40)誶(sui歲)：責罵。替：廢棄。(41)纕(xiang香)：佩帶(名詞)。(42)靈修：指楚王。浩蕩：糊涂。(43)諑(zhuo濁)：誣蔑誹謗。(44)偭(mian免)：違背。錯：通“措”，措施。(45)周容：茍合取容。(46)忳(tun豚)：憂愁的樣子。郁邑：憂郁。侘傺(cha chi岔赤)：失意的樣子。(47)溘(ke課)：忽然。溘死：死亡。(48)皋：近水高地。(49)離：通“罹”，遭受。尤：過失;罪行。(50)澤：污垢。(51)菲菲：香氣很盛的樣子。彌：滿，遍。章：彰，顯明。(52)女媭(xu須)：屈原的姐姐。郭沫若認為是屈原的侍女。嬋媛(chan yuan纏圓)：殷勤關心的樣子。(53)申申：反復地。詈(li利)：罵，責備。(54)鯀(gun)：大禹的父親。相傳他受堯的派遣治理洪水，經過九年沒有治好，被舜放逐羽山而死。下句本此。婞(xing幸)直：剛直。(55)薋(zi資)：草多的樣子。菉(lu 路)葹(shi施)：兩種惡草。這里比喻讒佞小人。(56)喟(kui愧)：嘆息。憑：憤懣。茲：此。(57)重華：即舜。(58)啟：禹的兒子。《九辯》與《九歌》：樂章名，傳說是啟從天帝處偷來的。(59)后辛：即殷紂王。菹醢(ju hai居海)：剁成肉醬，一種酷刑。(60)計極：根本打算。(61)阽(dian店)：臨近危險。(62)鑿：安榫的孔。枘(rui銳)：榫頭。(63)曾：通“增”。歔欷(xu xi虛希)：哭泣。(64)虬(qiu球)：一種龍。鹥(yi醫)：鳳凰。(65)軔(ren認)：塞在車輪下面使車輪不致轉動的木塊。發軔，即出發。蒼梧：九嶷山，相傳舜死后葬在這里。(66)縣圃：即懸圃，神話傳說中的地名，在昆侖山上。(67)靈瑣(suo所)：仙地。(68)羲和：為太陽趕車的神。弭節：停車。(69)崦嵫(yan zi煙滋)：山名。神話傳說中太陽落山的地方。(70)咸池：神話傳說中太陽洗澡的天池。(71)總：拴。扶桑：神話傳說中東方日出處的樹名。(72)若木：神話傳說中西方日落處的樹名。(73)相羊：即聯綿詞“徜徉”的另一寫法。(74)望舒：月神。(75)閶闔(chang he昌和)：天門。(76)閬(lang朗)風：神話傳說中的山名，在昆侖山。緤(xie謝)：拴系。(77)豐隆：云神。(78)宓(fu 扶)妃：洛神，傳說是伏羲的女兒。(79)蹇修：伏羲的臣子。理：提親的使臣。(80)緯(wei hua韋畫：推翻，違背。 難遷：難以遷就。(81)洧(wei委)盤：神話傳說中的河名。(82)有娀(song松)：古代國名。佚女：美女，這里指有娀氏美女簡狄(帝嚳(ku)妃)。(83)高辛：帝嚳的稱號。傳說他以玄鳥(鳳凰)為媒，求得簡狄。(84)少康：夏代中興之王，曾流亡有虞國，娶了國君的兩個女兒，即下文所說：“有虞之二姚”。(85)藑(qiong瓊)茅：占卜用的茅草。筵篿(ting zhuan廷專)：筵和篿都是占卜用的小竹片。(86)摯(zhi)：伊尹，商湯的賢相。咎繇：皋陶，禹的賢臣。(87)說：傅說，殷朝武丁時賢相，傅巖：地名。(88)鵜鴂(ti jue提決)：杜鵑，鳴于春暮。一說伯勞。(89)薆(ai愛)：掩蔽。(90)慢慆(tao滔)：傲慢。(91)爢(mi迷)：粉末。 粻(zhang張)：糧。(92)
(zhan沾)：轉。(93)晻(yan掩)藹：暗冥的樣子(郭譯反訓)(94)容與：從容不迫。(95)西皇：西方之神。(96)轪(da)：車輪。(97)委蛇：聯綿詞“逶迤”的另一寫法。(98)韶：九韶，虞舜時的樂舞。(99)陟(zhi)：升。皇：皇天。赫戲：光明。【賞析】 《離騷》是一篇規模宏偉氣勢磅礴的政治抒情詩，一共三百七十三句，兩千四百多字。詩題“離騷”這兩個字，有各種不同的解釋。司馬遷說：“離騷者，猶離憂也。”(《史記·屈原列傳》)班固說：“離，遭也;騷，憂也。明己遭憂作辭也。”(《離騷贊序》)王逸說：“離，別也;騷，愁也。”(《楚辭章句》)今人游國恩先生認為“離騷”是“勞商”的異寫，是古代楚地的歌曲名，也可備一說。關于《離騷》的寫作年代，一說是屈原在楚懷王宮廷任職時所作，一說是屈原在頃襄王朝再放江南時所作，一說始作于前期，完成于后期。以上這些問題還都沒有定論，有待進一步考證。
《離騷》可分為三大段：第一段從頭到“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第二段自“女媭之蟬媛兮，申申其詈余”開始，到“懷朕情而不發兮，余焉能忍與此終古”。第三段從“索藑茅以筵篿兮，命靈氛為余占之”到末尾。詩的最后是幾句“亂辭”。統觀《離騷》全詩，它就像一個大問號，圍繞著楚國的出路何在、自己的出路何在這兩個重大的問題展開。就好像一首樂曲的兩個主旋律，這兩個問題反復出現，不斷地尋求合理的答案。所以我們又可用“求索”二字概括它的主題。而屈原也就通過這首詩，為自己樹立了一個求索者的形象。
第一段以自誓為中心，反復訴說自己的忠貞與被讒，表示寧死也不改變立場。往事的痛苦回憶以內心獨白的形式傾泄而出，感情好像一團亂絲一樣糾纏在一起，簡直理不出一個頭緒。詩從自敘身世開始，意在說明自己具有良好的素質，而又欲以此良好的素質為楚國和楚王效力。他深切感到楚國的危險，希望楚王離開那險隘的小路，跟隨自己走上國治民安的大道。他曾經列舉歷代興亡的教訓以告誡楚王，也曾極力表白自己的忠誠。他曾得到楚王的信任，但楚王終因聽信讒言而拋棄了他。他也曾滋蘭樹蕙寄希望于后輩，但眾芳蕪穢沒有得到預期的結果。周圍的人貪婪嫉妒，馳騖追逐，屈原不愿意和他們同流合污。他想潔身自好，追慕古賢，可是群小不放過他，謠言與誣陷接連不斷，而楚王又不體諒屈原的忠誠，于是他陷入極端的痛苦之中。他決心堅持自己的道路，不怕孤立，以死來殉自己的理想：
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不吾知亦以已兮，茍余情其信芳。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
之陸離。芳與澤其雜糅兮，唯昭質其猶未虧。忽反顧以游目兮，將往觀乎四荒。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修以為常。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
第二段，先由女媭出來責備他，并勸他與世人同流合污。女媭可能是他姐姐，親人尚且如此不理解自己，屈原感到更加難過。他渡過沅水和湘水，向重華(帝舜)陳述自己的政治見解和內心的委屈。他從夏商周三代的興亡史中看到了楚國的出路：
皇天無私阿兮，覽民德焉錯輔。夫惟圣哲以茂行兮，茍得用此下土。
向重華陳詞是全詩的樞紐，此前是痛苦的回憶和獨白，此后則轉入一而再再而三的求索與奮爭。因為他對歷史的經驗和政治現狀有了更明確的認識，所以決心以他所得到的真理努力挽救祖國的命運。他被一種新的希望鼓舞著，開始了漫長的求索，詩歌從此也進入一個新的境界，明快而又輝煌：
朝發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屈原簡直變了一個人，他馳騁于天上，指揮著月神、風神、雷神，鳳凰在前面做警衛，虹霓也來迎接。可是當他來到天帝的門前，卻遭到了冷遇：“吾令帝閽開關兮，依閶闔而望余。”守門的竟然漠然地望著他，不肯為他開門。但他并不因此而罷休，濟白水、登閬風，先在天上求女，然后又下到地上求女。可是不管是天上還是地上，他的求索都沒有結果。求女是一種象征，至于象征什么很難說得十分確定，也許主要的意義就在于追求的本身。反正他又在飛騰了!他沒有放棄理想，沒有倒下去。
第三段，求女不成便請靈氛和巫咸為他占卜，并接受了他們的建議，準備離開楚國到別處實現“美政”。他又開始了輝煌的遠行!可是當他從高高的天上忽然看到故鄉的時候，他不能走了!就連他的仆人和馬也因眷戀故鄉而悲不欲行：
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乎舊鄉。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
亂曰：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楚國雖然沒有實現美政的可能，但屈原仍不能像那班朝秦暮楚的士人一樣，離開自己的舊鄉。他只剩下一條路，就是像殷朝的彭咸那樣，以死明志。他果真這樣做了，據說就在舊歷五月五日那天，自投汨羅江而死。那時他正在流放的路上。他以這壯烈的舉動，為自己的不朽之作《離騷》作了注解。
《離騷》的動人之處，主要在于其求索精神。不管路途多么漫長，不管處境多么艱險，詩人堅持不懈，向認定的目標前進。“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遂成為千古之名句。《離騷》里躍動著一顆求索者的心，記錄著一個求索者心靈的歷程。屈原人格美的其他方面，諸如獨立不遷、好修為常，以及為祖國獻身的精神，也都充分地表現在這首詩里。
《離騷》在藝術上有鮮明的特色。它有一種屈原式的瑰奇雄偉之美。劉勰曾稱之為“奇文”(《文心雕龍·辨騷篇》)，確實如此。《離騷》的瑰奇雄偉，不僅在于其中運用了大量的神話，并有超乎尋常的想象，而且更重要的是這些奇異的描寫是為了表現崇高的理想、偉大的人格，有一股浩然正氣充溢其間。后人之學《離騷》者，奇則奇矣，而終覺不像，原因或許就在于缺少這內在的東西。《離騷》還有一種流動回旋之美，這也是屈原式的。這首詩的感情不是靜止的，而是流動的，在一系列的行動中表現感情的變化與發展。這首詩的構思并不是直線的，細細讀來有一種回旋往復的節奏。三大段構成三次大開大合，每一次都以希望開始，以失望告終。希望與失望，回旋往復，交織成一張無法爭脫的網，一個不可測其深淺的旋渦。我們也可以說《離騷》具有戲劇性，兩個問號的交織，兩種選擇的沖突，場面的開合，感情的跌宕，這一切多么像希臘的古典悲劇，又多么像具有戲劇性的貝多芬的交響曲!《離騷》還有一種隱約婉曲之美，他的憤懣往往不是直截了當地說出來，而是運用各種比喻和寄托。美人香草的比喻，早已為人所熟知了。他有時甚至借了那被人嫉妒的宮女，委婉地表現自己的心曲。這些隱約婉曲之筆和那些波瀾壯闊之筆同在一首詩里，形成巨大的反差，又形成一個有機和諧的整體。
屈原和他的《離騷》開創了一個新的詩歌的時代，詩歌從集體創作變成個人創作，并開創了一種新的詩體即“騷體”。《離騷》給予后人的決不僅僅是這三百多句詩，它的精神影響了一代又一代作家和讀者，其巨大的作用是決不能低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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