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改渭川質,遙從淇水分。
影搖銀燭亂,籟籍竹爐熏。
憑幾坐清晝,忘言對此君。①
托根非得地,漫想勢千云。
[注釋]
①此君: 《晉書》卷八十《王羲之傳》附《王徽之傳》:“徽之字于猷?!瓏L寄居空宅中,便令種竹。或問其故,徽之但嘯詠,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借竹來表現自己情懷高雅。
[賞析]
這是一首詠物詩,它的特點就是借物抒懷,通過物這個載體,將人的主觀感情寄寓進去,表層是物的形,深層則是它的神,若物之神與人之神在某一點上能夠契合,主題也就得到了升華。但一般說來,詠物詩并不明點,直接捅破,詩意就蕩然無存,必須含蓄蘊藉,方可產生悠悠之情思,通過物的觀照,讓人若有所悟。
竹子在中國古代詩文中,是常被鐘情的對象,這自然有它的生理基礎;挺拔、高潔。于地理分布上,古之名山大川,隱士所居之地,往往也少不了它的身影,如王維《竹里館》:“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寫得清幽絕俗,寫出了作者在心靈澄靜的狀態下與竹林、明月所具有的清幽澄靜的屬性的悠然神會,而庚信的《小園賦》: “三竿兩竿之竹”, 柳宗元的 《青水驛叢竹》: “檐下疏十二莖”,也都表現物與人的同一品性,因而可以說:竹子是植物中隱逸者的代表。
這首詩一開頭,就深入本質,遺貌取神,主客觀的相會,早已超越了直接的感性接觸階段,外在的觀照變成了內在的觀照,賦于竹的內容的,是它的幾萬年不變,一以貫之的本性。言謂川,并不在言那地方竹多、竹美,而在意取姜太公渭濱垂釣那悠然的靈魂。同樣,更古遠的許由,聽到堯將要把天下讓給他,就“退而遁于中岳穎水之陽,箕山之下(皇甫《高士傳》)”。他們都是不為名利所動, 自甘寂寞的高人,而更深刻的內容是:“未改”,“遙從”都意在強調那獨立之人格,全真之個性, 像這樣不屈己, 不干人, 不汲汲于富貴又不為物役的高人,又有幾許? 這也就難怪作者對他們一往情深了。
“影搖”句,似乎回到了竹之本體,落筆于竹的具象,寫法上,是從視覺角度著眼,十分空靈,讓人意會到竹之婆娑清韻。而“搖”“亂” 二字, 是以動寫靜、 以小動襯大靜、 有 “鳥鳴山更幽”的感覺,兩種物象的對照排列: 竹的挺拔與銀燭的高潔,又自成知音 一對,那輕輕的 “搖”,迷離的“亂”,不像是它們心心相印,在互相神往著對方嗎?這種種天然意趣,怎不令人陶醉?“籟籍”句,作者又將筆鋒一變,由精細化的描寫,改成整體化之感覺,這種天籟,如煙似夢,是人與物的妙合,它具有那么強的彌散性,使人于一方小小的空間,竟領悟到了宇宙天地的真諦。
第一聯是主觀輻射,第二聯是主客體契合。第三聯,作者自身的形象突現了出來,他的典型特征,就類同于 《莊子·齊物論》中的那個 “隱幾而坐,仰天而噓”的南郭子綦,他早已 “吾喪吾”,在進行著“心齋”。而王維的 “獨坐幽篁里”也一樣,他們都是道家者流,回避了喧囂的人際生活,回到了自然,得到了心靈的凈化。這又是一種對喪吾的神往,不期然而然,得意忘言,是 “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的境界,你說此時是有我也,亦或是無我也?這一切都是 “此君”的功勞。
在一通自由自在的忘我神游后,尾聯突然一轉,開始睜眼看現實,理智性的成份 一下子占了上風?!巴懈堑玫亍保吘故且粋€小小的盆中之物,有極大局限。這無異于釜底抽薪,與那個原本屬于它的、廣闊的自然相比,這個天地是那么的狹小,而這種 “人工的自然”,已經是對它本性的殘害?!奥雱莞稍啤?,從竹子角度看,是余勇可賈,實際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早失卻了直傲云霄的土壤根基。從作者角度看,他需要竹子,但他不是 “就竹”,自己走到竹林里去,而要求竹子“就己”,在愛惜它的同時,卻傷害了它。從表達的感情看,既有對竹不得盡其材的感嘆與同情,又有對其安分守己的需求。
綜觀全詩,首尾二聯是理性的產物,中間二聯則是感性的東西,是形與神的結合,也是詩情與哲理的結合。在高張竹之精神后,突然頓轉,讓人警醒,同時促發人們對 “道”的 “全天性”與人的需求間本身固有矛盾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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