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典文章賞析·歐陽修《與張秀才第二書》原文|注釋|賞析
歐陽修
修頓首白,秀才足下:
前日去后,復取前所貺古今雜文十數篇,反復讀之,若《大節賦》、《樂古》、《太古曲》等篇,言尤高而志極大。尋足下之意,豈非閔世病俗,究古明道,欲拔今以復之古,而剪剝齊整凡今之紛淆駁冗者歟。然后益知足下之好學,甚有志者也。然而述三皇太古之道,舍近取遠,務高言而鮮事實,此少過也。
君子之于學也,務為道,為道必求知古,知古明道,而后履之以身,施之于事,而又見于文章而發之,以信后世。其道,周公、孔子、孟軻之徒常履而行之者是也;其文章,則六經所載,至今而取信者是也。其道易知而可法,其言易明而可行。及誕者言之,乃以混蒙虛無為道,洪荒廣略為古;其道難法,其言難行。孔子之言道,曰“道不遠人”;言《中庸》者,曰“率性之謂道”,又曰“可離非道也”。《春秋》之為書也,以成隱讓,而不正之;傳者曰:《春秋》信道不信邪,謂隱未能蹈道。齊侯遷衛,書城楚丘,與其仁不與其專封;傳者曰:仁不勝道。凡此所謂道者,乃圣人之道也。此履之于身,施之于事,而可得者也,豈如誕者之言者耶。
堯、禹之書,皆曰“若稽古傳說”,曰“事不師古,匪說攸聞”;仲尼曰,“吾好古,敏以求之者”。凡此所謂古者,其事乃君臣上下、禮樂刑法之事,又豈如誕者之言者邪。此君子之所學也。
夫所謂舍近而取遠云者,孔子曰生周之世,去堯舜遠,孰與今去堯舜遠也。孔子刪書,斷自《堯典》,而弗道其前;其所謂學,則曰“祖述堯舜”。如孔子之圣且勤,而弗道其前者,豈不能邪?蓋以其漸遠而難彰,不可以信后世也。今生于孔子之絕后,而反欲求堯舜之已前,世所謂務高言而鮮事實者也。
唐虞之道為百王首,仲尼之嘆曰“蕩蕩乎”,謂高深閎大而不可名也。及夫二典,述之炳然,使后世尊崇仰望不可及,其嚴若天,然則《書》之言豈不高邪!然其事不過于親九族、平百姓,憂水患,問臣下誰可任,以女妻舜,及祀山川,見諸侯,齊律度,謹權衡,使臣下誅放四罪而已。孔子之后,惟孟軻最知道,然其言不過于教人樹桑麻、畜雞豚,以為養生送死為王道之本。夫二典之文,豈不為文;孟軻之言道,豈不為道?而其事乃世人之甚易知而近者,蓋切于事實而已。
今之學者,不深本之,乃樂誕者之言,思混沌于古初,以無形為至道者,無有高下遠近。使賢者能之,愚者可勉而至,無過不及,而一本乎大中,故能亙萬世可行而不變也。今以謂不足為,而務高遠之為勝,以廣誕者無用之說,是非學者之所盡心也。宜少下其高而近其遠,以及乎中,則庶乎至矣。
凡仆之所論者,皆陳言淺語,如足下之多聞博學,不宜為足下道之也。然某之所以云者,本欲損足下高遠而俯就之,則安敢務為奇言,以自高邪。幸足下少思焉。
此文載《歐陽修全集·居士外集》卷第十六。
這篇書信是歐陽修早期的作品,寫于明道二年 (1033),當時歐陽修正任西京 (今河南洛陽) 留守推官(地方行政長官的助手。職掌勘問刑獄等)。張秀才,名棐,家籍河中,進士及第。第一封信寫得很短,內容大抵敘述朋友初交、寒暄客套之辭,而這封信則不同,雖然是敘友情的書信,同時也是一篇極好的議論文章。此時的歐陽修初步仕途,才華橫溢,躊躇滿志,是準備要干一番大事業的,這篇文章正是旗幟鮮明地反映了歐陽修政治報負與文學思想。
首先,歐陽修直言不諱地指出張秀才在治學方面存在的問題,即“舍近求遠,務高言而鮮事實”。一般說來,讀書人大多憫世病俗,立志濟世救民的人亦不在少數,但好高鶩遠,脫離實際卻又是多數讀書人的通病。歐陽修這種一針見血的批評,一方面表明他在治學上完全不同于好高騖遠的文人,另一方面也表現出他為人處事的剛正、無私、坦蕩。
接下來,作者明確地闡述了自己的治學思想,筆調委曲婉轉,風格從容舒緩。先是談到“學”與“道”的關系:“君子之于學也,務為道。為道必求知古,知古明道,而后履之以身,施之于事,而又見于文章,而發之以信后世也”。這里所說的“道”當然是指傳統的儒家思想。歐陽修的這種治學思想是支配他一生從事政治活動,特別是文學創作的主導思想。在他的許多作品諸如《送徐無黨南歸序》、《答吳充秀才書》、《與樂秀才第一書》等文章中都談及這一問題。《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這里所說的“履之以身”,“施之于事”,“見于文章”,也就是所謂立德、立功、立言。這三者使人能夠死而不朽,永傳不廢。
所謂知古,當然不是越古越好,歐陽修批駁了“以混蒙虛無為道,洪荒廣略為古”的玄虛荒誕之言,認為“其道難法,其言難行”。他以為知古的目的是為要明道,而所謂古者,不外乎“君臣上下禮樂刑法之事”。《書》中的《堯典》、《舜典》是儒家崇奉的經典,“其嚴若天”,但所述之事不過于“親九族,平百姓,憂水患,問臣下誰可任,以女妻舜,及祀山川,見諸侯,齊律度,謹權衡,使臣下誅放四罪而已”。而孔子之后,惟有孟軻最為明道,但其書中所言大抵不過于“教人樹桑麻、畜雞豚,以謂養生送死為王道之本”。因而,歐陽修以為論“道”不是談玄,“道”亦不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道的具體內容正是現實生活中的“百事”。古圣賢之道“易知而可法”,其言“易明而可行”,究其根源,就在于“其事乃世人之甚易知近者,蓋切于事實而已”。讀到這里,我們頓覺豁然。歐陽修所說的“道”之遠近不單是指三皇太古為遠,殷周而下為近這種時間觀念上的遠近關系。其更深層的內涵則是闡發孔子“道不遠人”的理論,以現實社會的人與事為識別“道”之遠近的出發點。而那些自命超凡脫俗的愚腐文人,遠離現實社會的政治斗爭,不關心黎民百姓的疾苦,崇尚虛無玄妙,自以為已近至“道”,實際上去“道”甚遠。
綜上所析,歐陽修之論“道”,其主旨應與漢唐以來的儒學思想一脈相承,另一方面也溶進了他自己的政治思想與人生哲理。他把“圣人之道”的理論用于社會生活實踐,即所謂“施之于事”。歐陽修所處的北宋社會正值多事之秋,他對當時在經濟、政治和軍事等方面的嚴重危機有比較清醒的認識,接觸到土地兼并和勞役苛重等某些本質問題,他又提出了“務農節用”的農本思想,要求去除積弊,實行“寬簡”的封建政治。在其后不久出現的革新派范仲淹和保守派呂夷簡的斗爭中,他堅決站在進步方面。他的《與高司諫書》、《朋黨論》等名作,尖銳地駁斥了保守派的誹謗和污蔑,表現了極強的戰斗性。
另外,在這篇文章中,歐陽修又論及文學與現實的關系,實際上就是傳統的“文”與“道”的關系。他反對內容浮薄空泛的文章,認為“務高遠之為勝,以廣誕者無用之說,是非學者之所盡心也”。在以后的一些文章中,歐陽修對“文”與“道”的關系則作了更深一步的闡述:“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答吳充秀才書》),“勤一世以盡心于文字間者,皆可悲也”(《送徐無黨南歸序》)。而《與張秀才第二書》則是最早提及“文”與“道”的問題,因而在我國文學批評史上應占有重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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