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脁詩《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徒念關山近,終知返路長。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蒼蒼。引領見京室,宮雉正相望。金波麗鳷鵲, 玉繩低建章。 驅車鼎門外, 思見昭丘陽。馳暉不可接,何況隔兩鄉?風云有鳥路,江漢限無梁。常恐鷹隼擊,時菊委嚴霜。寄言罻羅者,寥廓已高翔。
齊武帝永明十一年秋,謝朓由荊州被召還都,其時詩人正在隨王蕭子隆府中任文字。據《南齊書》本傳載,隨王“好辭賦,數集僚友。朓以文才尤被賞愛,流連晤對,不舍日夕。”不料此事竟受到朝廷的猜忌。長史王秀之向武帝暗中進讒,謝朓隨即被調離西府。其間內幕,從日后始安王蕭遙光等陷害謝朓時所說的“(朓)昔在諸宮,構扇藩邸,日夜從諛,仰窺俯畫”云云,即不難窺知一二。謝朓此行既有如此的政治背景,其無端受誣的憤懣悒郁心情自然不能不借詩章一吐為快了。
詩人從旅途中截取了最后一段行程來寫。新林,浦名,離詩人此行目的地南齊的京城金陵(今南京市)西南不遠。距目的地將到未到之際,在藝術表現上乃是一個“包含最豐富的時刻”,因為此時詩人的心潮恰值高峰,意最難平。選擇這樣的時刻,有助于詩情的激蕩和集中抒發。題面中的“暫使”二字,已經流露出“疲馬戀故軒”的依依之情; 而“贈西府同僚”又明言此詩是呈獻給知己故人的,因而自不妨披肝瀝膽直抒胸臆而無所避忌。
與一般記述行旅的詩不同,詩人不從交代本事入手,而是劈頭便將洶涌而來的詩情噴薄吐出。首二句如奇峰突起,氣勢非凡。“大江流日夜”寫出了舟行在水天茫茫之際,惟有以江流為伴的旅思,其中不無王命急宣、晝夜兼程的況味。“客心悲未央”則突如其來將無盡的悲感推出。這兩句一寫物象,一寫人情,兩者本不相涉,作者把它們同時組合在詩篇的發端處,卻使之產生了一種張力,一種若無卻有、此呼彼應的聯系。在這里,滔滔不息的江流構成了“外景”,激蕩不已的客心則構成了 “內景”。一內一外互相生發又互相映襯,突出了詩人風波失所的主要感受,為全篇定下了悲愴的基調。五代的李煜有詞云: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構想和本詩相近,就傳統的表現手法說,李詞用的是“比”,這首詩用的是“興”,“興”較之“比”常具有更直接的感發性和更令人涵詠回味的象征意蘊。詩一開頭就以壯觀的畫面和強烈的激情形成先聲奪人的磅礴氣勢。誠如唐代皎然的《詩式》所云: “夫詩人之思初發,取境偏高,則一首舉體便高。”無怪乎明代的楊慎譽之為“雄壓千古”,謝榛贊嘆說“造語雄深,六朝亦不多見” 了!
詩的三、四兩句順“悲”字而下,把行程中的千頭萬緒歸結到一點,即身心兩違的思想矛盾和痛苦。按身之所在言,東行至此,離目的地已經日益迫近;就心之所系言,卻反而愈見其遠。地域上的遠近和心理上的距離適好相反,故不因去路多而喜,卻因返路已長而憂,行程未終而歸思已生。此無他,作者旨在抒寫郁結于心的情愫,原非泛泛吟詠一般的旅思。這兩句是維系全篇之綱,以此為樞紐領起下文。
“秋河曙耿耿”以下六句,圍繞第三句的“關山近”而展開。作者將最后一段旅程次第寫來: 由郊外的“寒渚”寫到城郭,又由城墻寫到城里的宮闕,這是位置的移近。隨著蒼茫夜色的隱退、曙色的漸明一切物事由朦朧變為清晰,巍峨的宮殿樓臺也在絢爛的月光和星光輝映下呈露出雍容華美的氣象,這又是由光線變化產生的視覺上的貼近感。“金波麗鳷鵲, 玉繩低建章”兩句, 曾為歷來詩家所激賞,除了對仗的工整,恐怕和它的取景方式不無關系。詩人寫的是宮殿的夜景,而其絢麗華貴的氣派竟勝于白晝,這就不能不令人驚嘆于詩人的獨具慧眼了!
“驅車鼎門外”以下六句,圍繞第四句的“返路長”而生發。“鼎門”和“昭丘”分別用典故代指金陵和荊州。前者典出《帝王世紀》: “春秋,成王定鼎于郟鄏,其南門名定鼎門,蓋九鼎所從入也。”后者典出王粲《登樓賦》: “北彌陶牧,西接昭丘”,張玉谷說: “言昭丘者,以楚昭好賢,陰比子隆也。”(《古詩賞析》)兩者都用春秋時的地名稱代實際處所,以求典雅。在構思上,“驅車”句是寫實承上,“思見”句已是神游啟下了。這兩句一平實,一突兀,實際是以頓挫之筆再次鳴響了身心兩違的主旋律。如果說前面三、四兩句中的“徒念”、“終知”,尚是理念上對事實的無可奈何的默認;那么,這時的“思見”已是情感上不可遏止的進發了。接下來四句順流而下,直抒對西府僚友的懷想。人生貴在相知,相聚時尚恐歲月流逝,良辰不再,何況如今遙隔天涯,相見無日!自然界風云險仄處,尚有鳥道可通,人世間卻每多阻隔而無由相通。在這不無哀惋的慨嘆中自不難體味出詩人對故友深情綿渺的拳拳之心。
詩的最后四句以比興手法坦陳了自己對時局和個人安危的思索。“常恐鷹隼擊,時菊委嚴霜”兩句,透露出對風云詭譎、殺機四伏的政局的巨大隱憂和惶恐心理,是為自己戒,也是為朋友戒。“寄言罻羅者,寥廓已高翔”兩句,典出《喻蜀父老》: “猶鷦鵬之翔乎寥廓之宇,而羅者猶視乎藪澤。”同時亦似暗用曹植《野田黃雀行》詩意,意謂投雀之羅,今已飛摩蒼天矣。這兩句既是告慰于友人,又對讒邪之徒極盡嘲諷之能事,輕蔑之情溢于言表。這四句均以比興手法出之,概括了詩人剛剛經歷的一段難以明言的情事,也表現了詩人向黑暗抗爭的倔強個性。全詩以大江奔流起興,以翱翔寥廓作結,雖寫憂患之感而終不作向隅之泣,遂使詩的境界振拔于萎靡之中,在清俊中自具風骨。清人施補華評述謝朓詩時不獨稱之為“秀氣成采”,且拈出其“骨干堅強”(《峴傭說詩》) 的特征。證之此詩,可謂允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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