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曲·朱㿥傳奇《十五貫》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廉訪

【步步入園林】(末上)浪逐蠅頭江湖上，掙不破英雄網(wǎng)。老夫陶復(fù)朱。自從在楓江買貨下船，指望到河南脫卸，不想遇著熊友蘭之事，老夫憐恤奇冤，助錢十五貫，教他回家。誰想同舟客伴，盡道出門吉日，遇此蹭蹬之事，改舟南往，老夫只得隨眾到了閩南。一路且喜貨物俱有利息，又買了些南貨，依舊到蘇發(fā)賣。討完賬目，趕回家中，不覺又是仲冬了。嘆勞生空自忙，喜得故國云山，歸來無恙。今日乃是望日，特來城隍廟去進(jìn)香。辦炷心香瞻仰，愿客況履嘉祥，祈晚景獲安康。(下)(外扮術(shù)士，臂懸招牌，上寫“天目山人觀枚拆字神數(shù)泄天機(jī)”。小旦門子扮道童，背包裹隨上)

【園林過江兒】海中針，尋來渺茫，糊突事，沒些主張。下官淮安事竣，返棹南回。打發(fā)各役先回滸墅關(guān)伺候，自己換過微服，假扮一個拆字先生，喚個小船，到這里無錫地方，停泊上崖，探訪游二致死根由。一路行走，只聽得那些人紛紛傳說，本府即日按臨本地，搜緝兇身。只是我想這宗公案，不比前邊的事體，有些墻壁，可據(jù)踏勘得;如今無影無蹤，怎生是了? 前面是城隍廟，不免到彼閑坐片時，再作道理。(向小旦)過來。我在廟中閑坐，你可遠(yuǎn)遠(yuǎn)伺候，不必前來。(小旦應(yīng)下)(外)豈大案終無影響，那鏡影犀光，照不出山魈伎倆? (下)

(丑上)日間不作虧心事，半夜敲門不吃驚。我婁阿鼠，一生好賭，半世貪財。只因一時動了貪心，殺了游葫蘆，把他十五貫銅錢偷回。湊巧得極，正撞著倒運(yùn)的強(qiáng)遭瘟，恰好也背了十五貫銅錢，同了丫頭走路，竟被地方追著，捉到當(dāng)官，替我打，替我夾，替我坐監(jiān)鋪，替我問斬罪，真正是十足替死鬼。這一擲倒盆，十分得意。咳，只道打發(fā)過了鐵，再無人來發(fā)覺了;不道前日監(jiān)斬官，竟委著了蘇州府太爺況青天，竟要正一擲起來，你道可是頑得的?萬一獻(xiàn)了底，怎么處? 因此這兩日心惶膽碎，肉跳心驚，躲在家里，坐不安，睡不穩(wěn)，竟像掉了魂的一般，心上孤疑不定。今日是月半，到城隍廟里求一條簽，看吉兇如何? 莫若遠(yuǎn)去高飛，免得啕氣。一路行來，呀，來的是陶大公! (末上)慈悲勝念千聲佛，造惡徒燒萬炷香。原來婁鼠哥。(丑)陶大公，久違，久違。幾時歸來的? (末)昨日打從姑蘇回來。鼠哥，近日賭錢得彩么? (丑)不要說起，竟到了六部衙門了——尚書。(末)你每賭場上朋友，輸贏常事，為何慌慌張張? (丑)你不曉得，我那敝鄰，有這場官司(低聲介)恐防帶累鄉(xiāng)鄰，所以有點著急;特來求一條簽，看看吉兇如何? (末)你地方上有何事體?老夫一些也不曉得，就請你講講。(丑)說起話長，就是我隔壁游二家的事。

【江兒犯】奸殺奇聞事，鄉(xiāng)閭到處揚(yáng)。(末)甚么奸殺事? (丑)就是那游葫蘆死入糊涂賬。(末)那游二被人殺死了? (丑)是。(末)為甚事? (丑)游二有個拖油瓶女兒，那日游二替他姐姐借了些錢回來做生意，為了這兩個牢錢，到送了性命。(末)多少錢鈔就送了性命? (丑)十五貫青蚨將身喪，女孩兒認(rèn)罪誰稱枉?(末)不信是他的女兒殺死的! (丑)當(dāng)夜殺了人;明朝地方曉得，追上去，正在高橋地方，只見女兒呵，和著孤男相傍，儼做出私情勾當(dāng)。(末)私約漢子同走，有何證見? (丑)囊中十五貫是真贓，招成奸殺罪雙雙。

(外一面暗上)欲求明鳥語，不憚聽狐冰。看門首有人講話，隱隱聽得十五貫三字，且走去聽他。(上前拱手介)二位要起數(shù)? 作成作成。(末)用不著。(丑)起數(shù)? 住了，替我起一數(shù)。(末)既如此，你且站一站，我每講完了話，就總成你。(外)當(dāng)?shù)梅詈颉?末)你且說那漢子甚么樣人? 是何名姓? (丑)那人不是本地方人，叫做甚么熊友蘭。(末)熊友蘭? (背介)呀! 前日那船上當(dāng)梢那人叫做熊友蘭。(外暗聽)他是那里人氏? (丑)聽得說是淮安人。(末)淮安人? 這是幾時的事體? (丑)個是舊年秋里個事體。(末)呀呸，這是那里說起! (丑)奇，奇! 為甚么跳將起來? (末)這熊友蘭，乃是淮安胯下橋人。這十五貫錢，是老夫助他回去救兄弟熊友蕙的，怎么是游二家的起來? (頓足)哎! 世上有這等樣屈事? (丑驚背介)不信有這樣。(轉(zhuǎn)介)你且將助錢一事，說與我知道。(末)我舊年在蘇州呵!

【五供養(yǎng)交枝】片帆北上，客伴閑談，話出端詳。(丑)也就說這件事了。(末)我每同舟朋友，偶然曉得淮安熊友蕙，被屈遭刑，不想舟尾有個當(dāng)梢之人，就是這個熊友蘭了，他偶傾窗外耳，此際好驚惶。(丑)聽得兄弟有事，著急了? (末)便是，聽兄弟問成大辟，在獄追比十五貫寶鈔，痛哭幾亡。彼時老夫心懷惻隱，一力贈錢十五貫，教他回去代納寶鈔，以免追比。臨期遣歸慰雁行，早難道救冤反把奇冤釀! (外暗點頭介)(丑)就是你的錢，也無證據(jù)。(末)怎么沒有證據(jù)? 現(xiàn)有客伴船家看見的。也罷，老夫竟到蘇州府況太爺處，與他辨明這宗冤獄去。(拜介)神明在上： 弟子今日進(jìn)香，為因急往蘇州，辨人冤枉，不能從容瞻禮，改日再來了愿罷。為辨人冤，不辭路忙。(丑)你要到那里去?(末)向黃堂申冤理枉!

(丑作急狀，攔末介)呀呸!

【玉交海棠】伊休莽撞，怎出頭撩鋒撥芒?(末)我為人抱白明冤，也不算甚么撩撥。(丑)你還不曉得，我每地方上，為出這件事來，見上司，解六院，拖上拖下，不知吃了多少辛苦。況且況太爺有些兜搭，笑你負(fù)薪救火招無妄，豈不慮林木貽殃?(末怒)咳，此言差矣! 當(dāng)日指望救他的兄弟，不想反害了哥哥，我陶復(fù)朱的罪過也不小。若將他窮骨冤埋，枉卻我俠腸雄壯! (欲下)(丑扯住介)住了住了，熊友蘭又不是你的親故，甚么要緊?無事討事做。常言道“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qiáng)出頭”。倘然況太爺?shù)絹砟銈€身上要起兇身，怎么處? 依我說，不要去! (末)咳，我怎肯良心喪?拚做救人從井，同溺何妨!

(下)(丑)不好了! 不好了! 這件事竟要做出來了。(急亂走介)(外)有這等事?

【海棠姐姐】我自忖量! (看丑介)看他情詞窘迫難堪狀。為何那人欲去出首，他卻如此著忙? 其中情弊，卻有蹺蹊! 看他心虛膽怯，露出乖張。(向丑介)老兄，你方才說要起數(shù)，就請說來。(丑)我是來求簽的。也罷，就起數(shù)罷。怎么樣起法? (外指招牌介)請看： 觀枚拆字，聲名播四方。(丑)怎么叫觀枚測字? (外)要問甚么心事，隨手寫一字來，就可判吉兇了。(丑)區(qū)區(qū)不識字的，寫不出來。(外)隨口說一個也罷。(丑)就是學(xué)生賤名罷。老鼠的“鼠”字。(外)尊名叫“鼠”字么? (丑)不敢。賤名叫婁阿鼠，賭錢場上有名的。(外背介)呀! 且住，野人銜鼠，已應(yīng)其一;他名喚阿鼠，莫非正是此人么? 我私追想，葫蘆已有前番樣，啞謎須教此際詳。

(丑背介)他自言自語，想是拆不來。(外)你這個“鼠”字，是那里用的么? (丑)官司。(外作手寫介)一十四劃。數(shù)遇成雙，乃屬陰爻。況鼠又屬陰，陰中之陰，乃幽晦之象，若占官司，急切不能明白哩。(丑)明白是不曾明白，看可有纏擾累及? (外)自己用，還是代占? (丑支吾介)代占。(外)依數(shù)看起來，只怕不是代占。這樁事體，是為禍之首。(丑)何以見得? (外)“鼠”為十二生宿之首，豈非你是造禍之端? (丑驚呆介)(外)況且竟像在里頭竊取了東西，構(gòu)起這樁事的。(丑)有些古怪，偷東西你那里看得出來?(外)鼠性善于偷竊，所以如此斷。(丑呆介)(外)還有一說： 這個人家可是姓游么? (丑)你是那里曉得?(外)老鼠最喜偷油，故爾曉得。(丑背介)這不是拆字的先生，竟是仙人了! (外點頭介)已先不要管他，只看目下，可有是非口舌連累得著? (外)怎么連累不著?如今正是敗露之時了。(丑)怎見得?(外)你是鼠字，目下正交子月，當(dāng)令之時，自然要明白了。(丑)先生，意欲躲避，外面度度，可避得過?(外)你只要實對我說，果然是代占，還是自家占?說得明白，我好指引你。(丑)實不相瞞，其實是自家用的。(外)這個好，避得脫的。(丑)避得脫! 何以見得?(外)你若自占，本身不落空了。“空”字頭著一個“鼠”字，豈不是個“竄”字，就是逃竄之“竄”。(又思介)咦，逃竄是逃竄得的，只是那老鼠多畏多疑，怕做了首鼠兩端，不能出去。(丑)先生妙數(shù)，效驗非常，其實我疑惑不定，所以起數(shù)。今承指點，竟依了先生，外面躲避躲避何如?(外)若能走避，萬無一失的。只是今日就走好，若到明日，就走不脫了。(丑)今日天色漸晚，有些不便。(外)又來了，鼠乃晝伏夜動之物，連夜逃最妙的。(丑)有理。還要請教，走到那一方去便好? (外)鼠屬巽，巽屬南;東南方去好! (丑)還是水路走，旱路走?(外)鼠屬子，子屬水，是水路去好。(丑)水路東南方去，只是一時那有便船? (外)你若要去，老夫到有便船在此，正要今晚下船，到蘇、杭一路去趕趁新年。若不棄嫌，同舟如何?(丑)如此極妙，若能逃脫，先生是小子大恩人了! 請上，容小子一拜。

【姐姐撥棹】仗伊姑容漏網(wǎng)，那怕他潑天風(fēng)浪。(外)管前途穩(wěn)步康莊，管前途穩(wěn)步康莊，向天涯高飛遠(yuǎn)翔。(丑)你的船在那里?(外)就在河下。(丑)如此說，待我去拿了行李來。些些薄意相送。(外)這也罷了。快去快來。(丑)我欲歸家，膽又慌;待離家，意轉(zhuǎn)忙。

(急下)(外)門子快來! (小旦)老爺怎么說? (外)少停那人下船，只可稱我?guī)煾福豢尚孤讹L(fēng)聲。(丑背包裹上)

【尾】逃災(zāi)陌路權(quán)依傍。(外)來了么? (丑)這是甚么人?(外)是小徒。(丑)好個標(biāo)致小官。江湖上人，專會受用此道。(外)就此下船去罷。匆匆行色送斜陽，(合)遠(yuǎn)望吳山路正長。

(據(jù)古本戲曲叢刊本)

朱㿥，生卒年不詳，約于清順治前后在世。 字素臣，號苼庵，吳縣(今江蘇省吳縣)人。通曉音律，擅長制作傳奇，著有《十五貫》、《翡翠園》等。高奕評其風(fēng)格為“少女簪花，修客自愛”(《新傳奇品》)。

《十五貫》傳奇又名《雙熊夢》，用熊氏兄弟兩個都因十五貫錢蒙冤作為情節(jié)的主要構(gòu)架，內(nèi)容豐富，沖突奇譎。它不是一個卿卿我我、情絲絮切的生旦劇目，而是一個曲折奇巧的破案故事，一個別開生面的清官戲，一個生旦凈末丑齊備、唱做念打俱全、有繁復(fù)表演藝術(shù)的劇目。

《十五貫》傳奇的主要情節(jié)是： 熊氏兄弟二人家貧難度，其兄熊友蘭外出打雜工，以供其弟熊友蕙讀書。一日，老鼠將友蕙隔鄰侯三姑家的金環(huán)與十五貫錢銜來，為友蕙所得;侯三姑之夫馮錦誤吃放置了毒鼠藥的餡餅而死，馮錦之父馮玉吾發(fā)現(xiàn)兒媳的釵環(huán)在熊友蕙處，遂告侯三姑勾結(jié)奸夫謀害馮錦，知縣過于執(zhí)以為奸情無疑，而將兩個定為死罪。

熊友蘭聞弟兇訊，帶了商人陶復(fù)朱資助的十五貫錢趕回府衙救弟，路上與游葫蘆之女蘇戌娟同行。原來游葫蘆于姐夫處借來十五貫錢，喝醉酒后戲言已將蘇戌娟賣與人家，蘇即逃往親戚家避禍。誰知當(dāng)晚賭徒婁阿鼠謀財害命，殺了游葫蘆，奪走十五貫錢。案發(fā)后，熊友蘭與蘇戌娟被誤為奸夫淫婦，又經(jīng)過于執(zhí)之手問成死罪。

蘇州知府況鐘監(jiān)斬二熊，發(fā)現(xiàn)疑點，又夢雙熊訴冤，知有冤情，連夜到都察院御史周忱處請求另勘此案，并以印信為質(zhì)。經(jīng)過況鐘仔細(xì)查勘，終于找到真兇，二熊之冤情得以昭雪。最后，二熊均登榜首，與蘇、侯完婚。

傳奇的某些情節(jié)來源于宋話本《錯斬崔寧》，但比話本復(fù)雜得多，“編”的痕跡隨處可見。如全劇最大的情節(jié)關(guān)目——熊氏兄弟皆因十五貫錢蒙冤招禍，就有過于奇巧之嫌。但劇本可讀性依然很強(qiáng)，這就不能不佩服作者編劇時針線之縝密與細(xì)部之逼真。如蘇戌娟出走與游葫蘆被害一節(jié)，就寫得十分真實可信： 蘇戌娟隨母嫁到游家，繼父游葫蘆是個肉販子，由于生意虧蝕，得姐夫資助十五貫錢，半夜回家后因女兒熟睡開門遲了，便有些著惱，胡諂華學(xué)士小姐出嫁，要買陪嫁丫頭，已將她賣了十五貫錢，蘇聞訊驚恐，于天快亮?xí)r逃往維亭姑母處。而隔壁賭徒婁阿鼠半夜輸錢回家，看到游家門虛掩著，想進(jìn)去討袋煙吃，進(jìn)門后游正熟睡，婁見財起意，便盜走十五貫錢，不料驚醒了游葫蘆，游操起肉刀，爭斗中反被婁刺死。清早街坊到來買肉，見出了人命案，又不見游家女兒蘇戌娟，卻發(fā)現(xiàn)蘇與一陌生男子同行，這男子衣囊中剛好有十五貫錢，一樁奸殺案就這樣被巧合成了。

案情的發(fā)生，表面上看似乎事事皆出于偶然，但仔細(xì)一想?yún)s情在理在，這樣編戲，就叫做“出觀眾意想之外，在人物情理之中”。游的戲言，蘇的出走，婁的殺人，熊的巧禍，都在偶然性中蘊(yùn)含著必然的因素，戲編得真實自然，天衣無縫。

《十五貫》的成就，還不在于真實可信地描寫了兄弟二人因十五貫錢蒙冤，而在于通過這兩樁冤案塑造了三個別開生面的“官”有形象。

古代文學(xué)作品寫“官”時，常機(jī)械地將“官”分為清官貪官兩種類型，非此即彼，非好即壞，把豐富的生活變成主觀意念的圖解演繹，使人望而生厭。《十五貫》卻別開生面，撩開了官吏們內(nèi)心深處的層層帷紗，把他們心靈顫動的韻律一一和弦奏出。請看：

過于執(zhí)，原為山陽縣知縣，后升任常州府理刑，是一個集清官與貪官于一身、有豐富個性的人物。他“決意要做清官，凡有詞訟，一概秉公審理”。到任之日，便在堂柱上釘上一副對聯(lián)：“愛民猶子;執(zhí)法如山。”可見他不同于貪贓枉法、蠅營狗茍之輩。但是，過于執(zhí)卻過于相信自己的執(zhí)拗判斷，陷入了主觀片面的泥淖。他認(rèn)為“侯氏天生冶容，錦郎身帶殘疾，心多悵望，鄰有少年，再無有不做出來的道理。……不要說本縣，就是三歲孩子，可也瞞他不過!”就這樣“想當(dāng)然”地將熊友蕙、侯三姑打成奸夫淫婦。接審熊友蘭一案后，又認(rèn)為案情“口詞鑿鑿，并無半字矜疑”，又將它當(dāng)成“鐵案”。他認(rèn)為經(jīng)他審理后，“那兩地冤魂少不得也在空中稱謝本廳哩”! 其自以為是沾沾自喜的神情幾處隔紙可辨! 過于執(zhí)既傲慢，又偏見，雖不奸貪，但很可惡，是我們在前代作品中還未見到過的極為典型的官吏形象。

況鐘是一個歷史人物，從公元1430年至1442年做了十二年的蘇州太守，為政清廉。《明史》說他“剛正廉法，孜孜愛民，前后守蘇者莫能及”。至今蘇州城內(nèi)還有“況公祠”遺址，閶門外有他的衣冠冢。

劇中的況鐘是一個為民請命的清官，他奉命監(jiān)斬，本無復(fù)勘的責(zé)任，但他發(fā)現(xiàn)案情有重大疑點：“熊生(友蕙)何不先將寶鈔使用，反將有廝認(rèn)的金環(huán)仍向本家露目?”“熊生(友蘭)家住山陽，與無錫相隔千里，平昔既無交往，一時哪有私情?”為冤民請命，連夜叩見都爺。他甘冒“罰俸降級”的處罰，不顧巡撫的拒絕與斥責(zé)，據(jù)理力爭，并以官印為質(zhì)，不怕丟烏紗帽。為了復(fù)勘此案，他不辭辛勞，親赴淮安、無錫等地踏勘，最后在私訪中查出真兇，平反了原先的冤案。況鐘不計自身得失，竭盡心力辦案，他那種為民請命、救人救徹的精神，令人贊嘆仰止。傳奇將這一人物寫得形神兼?zhèn)洌怙枬M，光芒四射，獲得很大成功。

巡撫周忱是個位高權(quán)重不恤民苦的官僚。他自己不認(rèn)真審理案件，對況鐘的申訴很不耐煩，并以“三推六問，朝審已過”為借口拒絕復(fù)勘二熊案件;甚至搬出朝廷大典壓人，說“部文即下，本都院那里還做得主么”?況鐘只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說：“那會典上原載有一款：‘凡死囚臨刑叫冤者，許再與勘問陳奏。’”周忱拗不過，老羞成怒，竟用“獨(dú)抗天條”的大帽子壓況鐘。最后況鐘遞上官印，他才勉強(qiáng)允許以半月期限復(fù)勘案件。

《十五貫》傳奇以深刻的洞察力將過于執(zhí)、況鐘、周忱這三個官的形象塑造得栩栩如生。三個官吏，三種面目，絲毫沒有圖解演繹的臉譜化毛病。作者摒棄寫貪贓枉法的老套，以全新的視角審視人物，寫他們在兩樁人命案審理中的不同態(tài)度，作品因此有了新的超越。杰出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使這本傳奇在清代戲曲史上享有重要的地位。

《廉訪》是傳奇的第十八出，寫況鐘裝扮成算命先生查勘案件訪得切實的過程。“廉訪”就是察訪的意思。這一出既寫了況鐘不辭辛勞、腳踏實地的精神，又寫出婁阿鼠狡猾多疑的性格，情節(jié)波詭云譎，趣味盎然，很有可讀性。

《廉訪》大致可分三段。首段是個引子，從開頭至[園林過江兒]曲畢況鐘下場時止。這一引子主要交代故事發(fā)生的規(guī)定情境：仲冬望日在無錫縣城隍廟。陶復(fù)朱歸家途中到廟朝香;況鐘偵破了淮安熊友蕙一案后，匆匆趕到無錫，查訪游二致死根由，他假扮測字先生來到廟中閑坐。

第二段從婁阿鼠上場至[玉交海棠]曲畢陶復(fù)朱離去。主要寫陶復(fù)朱與婁阿鼠兩位相識在廟中相遇，免不了寒喧一番，說些市井新聞，很快就接觸到熱點話題——熊友蘭一案，乍料陶復(fù)朱聽到熊友蘭因十五貫錢累了官司，一時氣急起來，不僅聲明這十五貫錢是自己所贈，而且執(zhí)意要去太守黃堂為熊辨冤。這一段寫得自然而然，從容不迫，從街談巷議的閑聊寫起。況鐘隱隱聽到“十五貫”三字而觸動敏感神經(jīng)，因而湊上前來——這個戲圈子繞得好，好就好在自然。如果一開場就寫況鐘扮做測字先生，婁阿鼠馬上前來測字，直來直去，就難免牽強(qiáng)硬湊，戲味索然。

第三段從[海棠姐姐]曲起至末尾，是全出最精彩的片段。這一段寫婁阿鼠測字，隨口說了一個“鼠”字，由此翻出層層波浪： 況鐘先是說“鼠性善于偷竊”，再說“老鼠最喜偷油”，并斷定被偷人家“姓游”。由于況鐘對游葫蘆被殺一案成竹在胸，故一經(jīng)點出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鎮(zhèn)住對方，使對方驚呼“不是拆字的先生，竟是仙人了”! 終于口服心服，俯首貼耳聽從測字先生的指引，最后被引上況鐘的“便船”。

這三段戲，情節(jié)發(fā)展自然，從市井閑聊中勾出案情，由訪鼠測字到誘鼠落船，況鐘變毫無著落的旁觀者為穩(wěn)操勝券的主動者，寫來自然可信，妙趣橫生，而場面風(fēng)云變幻，一波三折，煞有看頭。

《訪鼠》一出，陶復(fù)朱、況鐘、婁阿鼠三個人物的性格刻畫活靈活現(xiàn)。陶復(fù)朱是江南客商，耿介正直，仗義疏財。一個偶然的機(jī)會得知自己資助熊友蘭十五貫錢被誤做熊的贓款后，馬上決定到蘇州向太守辨明真相;做賊心虛的婁阿鼠聽說陶復(fù)朱要親去做證辨冤，大驚失色，馬上加以攔阻，以“笑你負(fù)薪救火招無妄”為由，勸陶不要自討苦吃。陶不理會他的勸告后，婁又祭起“是非只為多開口”的法寶，第二次攔阻對方：“倘然況太爺?shù)絹砟銈€身上要起兇身，怎么處?”在這里，一個是一阻再阻，出盡渾身解數(shù);一個是決意前行，任爾巧舌為簧。通過這兩人的沖突，陶的仗義，婁的狡猾，都躍然紙上。

“測字”一段更有趣，況鐘先是線索全無，只好在廟中孤坐;及聽到“十五貫”三字觸動神經(jīng)，便權(quán)作旁聽;等看到陶復(fù)朱“為辨人冤，不辭路忙”，婁阿鼠一再阻攔后，心中已明白了幾分。陶走后，婁阿鼠急如熱鍋螞蟻，況鐘這才抓住時機(jī)，從“鼠”字入手層層設(shè)圈套，步步出奇招，使對方著實吃驚，以為竟是“仙人”下凡;取得信任后，況鐘慢慢收緊繩索，將婁阿鼠誘上便船，一舉擒獲。這位為民請命不辭辛勞的清官機(jī)智沉著的性格，終于在與婁阿鼠的正面沖突中浮雕似地顯現(xiàn)出來。

對婁阿鼠多疑善變的狡猾性格，本出也有精彩的描寫。他先以“敝鄰有這場官司”，“恐防帶”，“特來求一條簽，看看吉兇如何”騙過陶復(fù)朱，掩蓋內(nèi)心的恐懼;沒想到陶了解案情后竟然要去辨冤，使婁阿鼠急忙加以阻攔。為了瞞過測字先生，他先說是“代占”，況鐘也不急于拆穿，而是順藤摸瓜，將“偷竊”和受害人家“姓游”這兩樁兒拈出，打中了婁阿鼠的要害，使他不得不承認(rèn)不是代占，而是“自占”。承認(rèn)“自占”之后，劇情便急轉(zhuǎn)直下，況鐘掌握了主動權(quán)，最后以“指點”對方逃竄誘鼠上船，捕捉了這只狡猾多疑而善變的老鼠。

《十五貫》傳奇語言通俗本色，作者是寫戲的行家里手，劇本唱詞入耳消融，說白接近口語，這在《廉訪》一出也可見到。如況鐘上場時唱“海中針，尋來渺茫;糊突事，沒些主張”。像這樣通俗入耳的唱詞劇中隨處可見。婁阿鼠的說白，夾雜著一些賭場用語及市井俗諺、歇后語之類，油嘴滑舌，不失市井無賴本色。而扮作測字先生的況鐘的說白，則確有江湖味，熟練運(yùn)用了不少相書術(shù)語。劇末的[尾聲]曲云：“笑有聲，哭有淚，文章真率動人宜。”無論劇情、人物、語言，這本傳奇確實達(dá)到“真率動人”的藝術(shù)境界，這從《廉訪》一出也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