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曹雪芹小說《紅樓夢》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手足耽耽小動唇舌 不肖種種大受笞撻
(原文略,據人民教育出版社校訂本《紅樓夢》)
曹雪芹(1715?—1764?)名霑,字芹圃,號芹溪、雪芹。先祖本為漢人,后為滿洲正白旗“包衣”人。性格豪爽,嗜酒健談,傲骨嶙峋,能詩善畫。從曾祖起,三代任江寧織造。雍正初,由于受統治階級內部政治斗爭的牽連,曹家遭到嚴重打擊,其父免職,產業被抄,舉家遷居北京。家庭的由盛到衰和封建統治階級內部的斗爭,給他的思想以很大的刺激,使他看到了封建末世分崩離析的景象,為他撰著杰作《紅樓夢》打下了思想和生活基礎。
《紅樓夢》由曹雪芹在《風月寶鑒》又名《石頭記》的基礎上加工創作而成,共一百二十回。前八十回由曹雪芹所寫,曹死后,由程偉元和高鶚補了四十回?!讹L月寶鑒》一說曹雪芹作,一說其弟棠村作,一說“不知為何人之筆”(裕瑞《棗窗閑筆》)。不管出于何人之筆,二著主旨立意大相徑庭?!讹L月寶鑒》系“戒妄動風月之情”(甲戌本《凡例》)之作,而《紅樓夢》則是以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為主線,著重描寫了榮、寧二府的盛衰,反映了封建末世錯綜復雜的矛盾及飄搖欲墜的景象,昭示了其必然覆沒的趨勢。作品塑造了賈寶玉、林黛玉、賈政、王熙鳳等人物形象,而其中賈寶玉和賈政的矛盾沖突,既有家庭、社會的意義,又有政治意義,是把握全書旨意的關鍵。
《手足耽耽小動唇舌,不肖種種大受笞撻》,選自《紅樓夢》第三十三回。在全部《紅樓夢》中,它具有特殊重要的意義。就在這一回里,作者全面地、充分地展開了賈政與賈寶玉之間的矛盾沖突,而且使得這種沖突具有不可調和的性質。
據研究,曹雪芹的原稿是八十回以后還準備寫三十回,究竟后來寫了多少,不得而知,但還有后面的三十回,是有脂評可作依據的。庚辰本第二十回末錯裝的二十一回前的總評,其中有句云:“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見后三十回,猶不見此之妙?!边@里明確提出了后三十回的數字。那么由此可知,曹雪芹的原書,計劃寫一百十回。現在就按一百十回的規模來算,列第三十三回,已經是占全書三分之一弱了。在此之前,寫熱鬧場面的有秦可卿的出喪,有賈元春的歸省,這都是全書中的極大場面,而且寫得十分精彩。但是這些情節和場面,作者只是從家庭一面和社會一面揭示了作者所處時代的社會相,而真正的思想沖突和社會意識的沖突,除前面有些小小的伏筆外,卻是到了本回才得以充分展開的。
我們不能不驚嘆曹雪芹的藝術才華,就是在描寫這樣一種具有很深刻的思想內涵的沖突時,他也仍然是忠實于生活和忠實于藝術的,他絲毫也沒有把思想用說教的形式赤裸裸地呈現出來,相反,讀者所看到的,都是高度真實的生活和生活中的沖突。
在現存曹雪芹原著的八十回《紅樓夢》中,有不少回是前后回相跨的,也即是說,往往上一回的故事要有相當的篇幅留到下一回的開頭部分,一個完整故事拿來獨立寫一回的情況并不很多,而就是這一個第三十三回,卻整回描寫了寶玉挨打這一個情節。開頭照應上回的文字,總共只用了四十一個字。以下的文字就全是描寫寶玉挨打的情節了。后面三十四回開頭的文字,已經是打完后的余波,一方面是為了銜接上文,另一方面也是為了開啟下文。這種安排是很突出的,也充分顯示了作者對這一情節的重視。
實際上,作者用來真正描寫“打”寶玉的文字,一共不過五百來字。但正圍繞著這五百來字,作者卻作了種種鋪墊。制造氣氛,將故事推向高潮,然后又將這個高潮徐徐脫卸,逐步降落。
在寶玉挨打之前,作者鋪墊了三件事: 一是金釧之死,二是寶玉會見賈雨村(虛寫),三是忠順王府來索蔣玉菡。本回一開頭,就是寶玉會見賈雨村回來,得知金釧含羞自盡,因此五內摧傷,茫然信步,精神恍惚,不料卻與賈政撞了滿懷,賈政喝一聲“站住”! 嚇得寶玉倒抽了一口氣。這是鋪墊的第一件事。這一聲“站住”,來勢很猛,也正是宣告了這場矛盾沖突的開始。接著賈政就斥責寶玉會見賈雨村時毫無慷慨揮灑的談吐,從而從賈政的嘴里補出了寶玉會見賈雨村的情景。其實在書中并未正面描寫寶玉如何會見賈雨村,只是寫了在會見前,寶玉一肚子不愿意會見他的心情,這種情景與賈政責備他會見雨村時的“委委瑣瑣”完全合拍,同時也寫出了賈政對此已積怒甚久。這一筆補寫,就十分有力地揭示了賈政當時的心理態勢,這是鋪墊的第二件事。緊跟著是忠順王府來索蔣玉菡。如果說前面兩件事還只是為賈政積怒的話,那么這第三件事就是使賈政由積怒突然爆發的契機: 正在這種山雨欲來的氣氛下,作者又添入了一段賈環進讒的情節,這樣就像火上加油,賈環就起到了引爆的作用了。賈環的“話未說完,把個賈政氣的面如金紙,大喝快拿寶玉來”! 于是這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沖突,就像火山爆發一樣,以雷霆萬鈞之威、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然爆發了。
在“打寶玉”這一短短的情節里,作者還作了多層次的描寫,為下文的“打”字繼續蓄勢。你看,賈政一面大喝快拿寶玉,一面喝令“今日再有人勸我,我把這冠帶家私,一應交與他與寶玉過去,我免不得做個罪人,把這幾根煩惱鬢毛剃去,尋個干凈處去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這一段斬釘截鐵的話,等于發誓要嚴懲寶玉,不論有任何阻力也決計阻擋不住。這是一層描寫。接著賈政“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滿面淚痕,一疊聲‘拿寶玉! 拿大棍! 拿索子捆上! 把各門都關上! 有人傳信往里頭去,立刻打死!’”這是第二層描寫。第一層描寫,實際上針對的是賈母,其次是王夫人。因為除了這兩個人外,其余任何人都說不上“把冠帶家私一應交與他與寶玉過去”,可見此時賈政已發狠至極。這第二層描寫重點是針對寶玉,雖然說到“有人傳信往里頭去,立刻打死”等,但其著重點還是在“拿寶玉”。
形勢發展到這種地步,顯然是山雨欲來了。讀者滿以為下文緊接的是寶玉挨打,誰知作者卻筆鋒一轉,把視線拉到了寶玉一邊。只見寶玉在廳上急得干轉,要找人帶信到里邊去,偏偏又找不到人。好容易來了一個,卻又是個耳聾眼花的,盡管寶玉急得頭頂上要冒煙,她卻不緊不慢,若無其事。從表面上看好像文章松了,而實質上文情更加緊張,氣氛更為迫促。當時的情勢是: 一邊是一疊連聲叫拿大棍,拿索子,拿寶玉;另一邊卻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孤立無援,束手無策。文章不僅要懂得正面做,還要懂得側面做和反面做。寶玉與聾媽媽的對話,就是一段從側面做的好文章,頓使文情搖曳,波瀾橫生。文章到此,確實已經到了圖窮見匕、萬木無聲的份上了,于是一段驚心動魄的打寶玉的絕妙文章出場了。
文章宜曲不宜直,這一段打寶玉的文字又有種種變化。先是由小廝們打,接著“賈政猶嫌打輕了,一腳踢開掌板的,自己奪過來,咬著牙狠命蓋了三四十下”。打寶玉的人突然換了,文章似乎略有停頓,但文勢文氣,卻為駿馬越坂,龍湫飛瀑,浩蕩奔騰,勢不可擋。特別是賈政一見王夫人進房來,“更加火上澆油一般,那板子越發下去的又狠又快”。直到王夫人抱住板子,才算止手。這一段文章,正如風雨夜驚,波濤驟至,又如萬馬狂奔,突然收韁勒馬。這段文章寫賈政打寶玉,曰:“咬著牙狠命蓋了三四十下。”這個“蓋”字用得多奇! “蓋”者,劈頭蓋腦也,而且是“咬著牙”,可見賈政恨到極點。寫賈政一見王夫人進來,更加火上澆油一般,板子越發下去得又狠又快。初看這段文字似覺奇怪,為什么賈政會如此行徑,細思則恍然大悟,原來賈政是怪賈母、王夫人平時護著寶玉,不讓他管教寶玉,弄得忠順王府也上門來要人,給自己闖下了大禍,故一見王夫人來,越發激怒,板子下得又狠又快?!都t樓夢》的文章情文相生,沒有文而不情,更沒有情而不文者,讀這一段文字尤可體認。
從表面上看,賈政親自動手痛打寶玉,文章已經到了最高潮了,其實并非如此。文章的高潮不在賈政打寶玉,而在賈母出場訓賈政救寶玉。
請看賈母的出場:“正沒開交處,忽聽丫鬟來說:‘老太太來了?!痪湓捨戳?,只聽窗外顫巍巍的聲氣說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豈不干凈了!’賈政見他母親來了,又急又痛,連忙迎接出來。只見賈母扶著丫頭,喘吁吁的走來?!薄都t樓夢》里有許多人物的出場,都有極精彩的描寫,鳳姐的出場,是眾所周知的精彩筆墨,其實這里賈母的出場,也是極精彩的描寫。先是丫鬟來報“老太太來了”,一語未了,就聽見“先打死我,再打死他,豈不干凈了”這一聲怒喝。這一聲怒喝,確實具有先聲奪人的氣勢,仿佛舞臺上重要角色在重要情節處出場,先在門簾里面喊一聲“叫頭”一樣,全場為之悚然,具有“筆所未到氣已吞”的聲勢;賈母出場前的三句話,實質上也起到了這種作用。
《紅樓夢》雖然是一部長篇小說,但它的人物對話,卻往往很像戲劇,非常精彩。如果把這些話按照戲劇人物對話的方式排列起來寫,完全可以把它作為戲劇的語言來看。下面賈政和賈母的對話,就具有這種特色:
賈政上前躬身陪笑道:“大暑熱的天,母親有何生氣親自走來? 有話只該叫了兒子進去吩咐?!?br>
賈母聽說,便止步喘息一回,厲聲說道:“你原來是和我說話! 我倒有話吩咐,只是可憐我一生沒養個好兒子,卻教我和誰說去!”
賈政聽這話不像,忙跪下含淚說道:“為兒的教訓兒子,也為的是光宗耀祖。母親這話,我做兒的如何禁得起?”
賈母聽說,便啐了一口,說道:“我說一句話,你就禁不起,你那樣下死手的板子,難道寶玉就禁得起了? 你說教訓兒子是光宗耀祖,當初你父親怎么教訓你來!”說著不覺就滾下淚來。
賈政又陪笑道:“母親也不必傷感,皆是作兒的一時性起,從此以后再不打他了。”
賈母便冷笑道:“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賭氣的。你的兒子,我也不該管你打不打。我猜著你也厭煩我們娘兒們。不如我們趁早兒離了你,大家干凈!”說著便令人去看轎馬,“我和你太太寶玉立刻回南京去”! 家下人只得干答應著。
賈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寶玉年紀小,你痛他,他將來長大成人,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著你是他母親了。你如今倒不要痛他,只怕將來還少生一口氣呢。”
賈政聽說,忙叩頭哭道:“母親如此說,賈政無立足之地?!?br>
賈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無立足之地,你反說起你來,只是我們回去了,你心里干凈,看有誰來許你打!”一面說,一面只令快打點行李車轎回去。賈政苦苦叩求認罰。
上面這一段對話,句句針鋒相對。賈母年紀雖老,語言卻鋒芒畢露,犀利敏捷,具有很強的辯駁力和壓倒一切的氣勢。賈政處于完全被動的地位,但語言也仍然是軟中有硬,綿里藏針,可惜瞞不過賈母,處處被她捉住,立刻遭到猛擊。于是,這場對話就具有很強的戲劇特色。前面說到本回文章高潮的頂點不是打寶玉,而是賈母出場怒斥賈政,讀上面這段對話便可相信此言不虛。
賈政在被斥以后自然只能退卻,于是文章就急轉直下,層層脫卸。先是賈母看寶玉,接著是鳳姐命將寶玉抬進去,文章到此似乎已經山窮水盡,無話可說了。然而不然,作者卻來了一筆意想不到的收場。賈政隨著到了賈母房中,聽著王夫人凄楚的哭聲,“自悔不該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先勸賈母,賈母含淚說道:‘你不出去,還在這里做什么! 難道于心不足,還要眼看著他死了才去不成!’賈政聽說,方退了出來?!庇谑沁@一場“打寶玉”的矛盾高潮才算完全落下。
讓原本怒不可遏發誓要將寶玉打死的賈政,臨了又隨著賈母進去,并且自悔自責。驟然看去,這是一種前后截然相反的行動,要在一個人身上發生,并且要在很短的時間內(不到半天)發生,這簡直是不可想像的事情。然而在作者筆下寫來卻合情合理,讀者讀這一回文字,覺得一切與生活本身一樣逼真而又自然。賈政的暴怒和賈政的自悔都是十分符合生活邏輯和人物思想邏輯的,一點也沒有覺得牽強。妙就妙在賈母最后的這句話,明明是給他臺階下,讓他出去自便,話卻仍舊說得那樣尖刻嚴厲,“難道于心不足,還要眼看著他死了才去不成”! 這句話從語言的形式來看,仍舊是針鋒相對的高調門,但是從語言的實際內涵來說,已經是矛盾緩解以后的低調門了,嘴上雖說“還要眼看著他死了才去不成”,實際的意思,卻是說:“你還不快出去!”于是“賈政聽說,方退了出來。”
一場驚心動魄的矛盾沖突,從開頭的賈政喝立賈寶玉“站住”“不許動,回來有話問你”起,到此時此刻賈政的“退了出來”,可以說,其來也如驚濤駭浪,風云突變,其去也如晚潮減落,悄然而退。作者的文筆,如行云流水,舒卷自如。讀《紅樓夢》此回文字,有如目睹這一場沖突和耳聞各人的種種聲口。曹雪芹真不愧為語言藝術大師。
賈政的退出,只是表明風暴已經過去,但被這風暴激起的余波還在蕩漾。眾人忙碌著伺候寶玉,這是一種余波;襲人到二門尋找焙茗細問端的,是更為符合生活、更為巧妙的余波,也是襲人必有之文。不如此,就不是襲人。至此,完整的一回文字才算圓滿結束。
特別要提起注意的是,賈政說:“明日釀到他弒君殺父,你們才不勸不成!”這句話,點明了這場沖突所包涵的思想性質,或者說,從賈政眼里看到了賈寶玉思想發展的可怕趨勢。顯然,賈寶玉與賈政的思想沖突是具有對立的性質的,然而,其沖突的形式卻是充分地生活化的。所以我說,在曹雪芹的筆下無不情之文,也無不文之情。這第三十三回,尤足以說明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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