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祿·滿庭芳》原文賞析
用坡公韻
白日為心,朱繩比質,平生自負峨峨。司空百煉,繞指已無多。到眼濃陰欲滿,心憂矣、謠罷還歌。細屈指,古來誰似?磨蝎說東坡。茫茫無可語,朅來千縷,暗緯愁梭。更溶溶漾漾,難剪如波。可耐春光萬里,尚寥落、臥盼庭柯。問何日,盟煙狎水,鷗鷺媚漁蓑?
康熙二年(1663),王士祿以吏部考功員外郎出任河南鄉試考官,次年三月,因磨勘之獄罷官治罪。清代科舉制度,鄉試后試卷須封送中央,由禮部派員復核審查,看考官及考生有無舞弊賄賂等行為,這就叫“磨勘”。當時磨勘十分嚴厲,擔任磨勘的官員往往輕信傳聞,羅織罪名,陷害考官。此類冤案,時有發生,如著名詩人姜宸英便是因磨勘之獄受牽連而屈死囹圄之中的。士祿一案,亦屬此類。案發后他被關押八個月之久,精神備受折磨。后經反復調查,并無罪狀,才得以昭雪。這是他仕途上的重大挫折,對其思想及詩詞創作都發生了很大影響。在押期間,他為了“蕩滌煩懣,支拒幽憂”,亦即排遣心中苦悶,作了一百多首詞,聊以“藉彼抗墜,通此蘊結”(《炊聞卮語》自序)。這首《滿庭芳》就是其中的一首。它反映了作者蒙受不白之冤后,委曲、苦悶、消沉的心情。詞用蘇軾《滿庭芳》(歸去來兮)原韻。東坡原詞系謫居黃州(今湖北黃岡)后所作。士祿身陷囹圄之際,心情與被貶后的東坡也是十分相近的。
全詞以表白自己心地的光明正直開頭。“白日”是清白光明的象征。唐韓愈《與崔群書》云:“青天白日,奴隸亦知其清明。”“朱繩”,即朱絲繩,古人用以比喻正直的品德。南朝宋鮑照《白頭吟》云:“清如玉壺冰,直如朱絲繩。”“峨峨”,形容高傲。士祿“為人清介有守”(《清史稿·王士祿傳》),因而他以自己光明正直的品德而自負。但在當時冤獄流行、動輒得咎的黑暗社會環境里,即使象他這樣的人也難免遭罹冤案,這卻是他始料不及的,故詞中字里行間流露出蒙冤受謗的滿腹委曲。“司空百煉”兩句,用晉代劉琨的典故。劉琨曾拜司空之職,他少負壯氣,志梟逆虜,然而在歷經挫折磨難之后,終于命窮幽縶,赍志以沒。其《重贈盧諶詩》曰:“何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文選》唐呂延濟注曰:“百煉之鐵堅剛,而今可繞指,自喻經破敗而至柔弱也。”作者以劉琨自比,謂自己剛正的傲氣,業已在現實的磨難中消磨殆盡、所剩無幾。遭受打擊,心灰意冷,目光所及之處便都蒙上了濃厚的陰影。“心憂矣、謠罷還歌”,反映了作者當時長歌當哭、聊以排憂的痛苦心境。“磨蝎說東坡”,“磨蝎”是十二星宮之一。古人謂命運不佳為命宮磨蝎。蘇軾《東坡志林》卷一:“退之韓愈詩:‘我生之辰,月宿南斗。’乃知退之磨蝎為身宮。而仆乃以磨蝎為命。平生多得謗譽,殆是同病也。”士祿潔身自持,品行正直,然卻身罹冤獄。他自然還不可能認識到這一悲劇的社會根源,只得引蘇東坡為同調,聊以命中注定來自我解嘲。
上片作者的思緒由自負生平轉而為自嘆厄運。寫生平光明正直的品質,正所以顯示命運之不公。嘆命運之不公,實際上隱含著他無端蒙受冤屈的激憤與不平之情。
過片后,作者進一步抒發內心深處難以名狀的煩惱和愁苦。“茫茫無可語”,反映了作者蒙受不白之冤而有口難辯的痛苦心情。“朅來”,猶言爾來,即從那時以來。“朅來千縷,暗緯愁梭”,是把自己蒙受冤屈以來的心中煩惱比作織機上千頭萬緒的絲線,理不清,數不盡。“更溶溶漾漾,難剪如波”,又把憂愁比作滔滔水流,堵不住,剪不斷。兩個比喻,將作者當時的愁緒,十分形象地展示了出來。雖然已是“春光萬里”的時節,可作者眼前的“庭柯”卻依然“寥落”,恰如作者自己一樣,遭遇不測,破敗淪落,被遺棄在春光之外。身在羈執之中,他自然不會有陶淵明“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歸去來兮辭》)的閑適和雅興。但從結尾幾句,卻可以看出,詞人已選定了自己日后的生活道路。所謂與鷗鷺相盟,狎玩于煙水之中,其實就是逍遙無為,遁世隱居之意。所謂“漁蓑”,在古詩詞中,常常是隱逸的象征。鄭方坤《王君士祿小傳》載,王士祿磨勘案昭雪后,他便“跳身之吳越,偕諸名士為六橋三竺之游,銀甲彈箏,金魚換酒,泛月坐花,逾時忘返。識者嘆為神仙中人焉”。可知這首詞結尾所表達的隱居意向,后來是曾付諸實行了的。
這首詞屬于以文為詞的一類,以敘議出情。然亦時用比喻,不失形象性。其情感沉郁曲折,如江流過峽,嗚咽難申。只在結尾才導向一個無可奈何的去處,得以解脫。清李調元《雨村詞話》卷四評曰:“古今才人,淪落不偶,讀此可為之一慟。”對于身處清代冤獄流行、人人自危的黑暗社會環境下的漢族知識分子來說,這首詞所表達的思想情緒,的確是會引起他們深切的感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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